2024 年 4 月 1 日，輕小說《狼與辛香料》第三度被改編為動畫，羅倫斯與赫蘿的身影久違地於螢幕上再現。令和版的《狼與辛香料》採重製形式改編，故事由原著第一卷從頭說起，方便從未接觸過這部作品的觀眾，也能透過新動畫版輕鬆入坑。
就商業角度而言，採用如此的改編策略實在無可厚非 — 畢竟上一次動畫化已是 15 年前的事了。雖然原作小說一直有推出續作，但第一卷也已經是 18 年前的產物。對大部份觀眾而言，「狼辛」可能只是曾有耳聞，但從沒有機會接觸的作品。新番裡頭出現這部由輕小說改編的《狼與辛香料》，對他們而言大概與新作無異。
筆者亦希望能有更多觀眾和讀者認識《狼與辛香料》，所以對令和版採重製方式動畫化，也是樂觀其成。況且令和版《狼與辛香料》的製作團隊，似乎也懂得照顧原作／舊動畫版粉絲們的需要：在動畫即將開播之際，於宣傳強調新動畫版將會是連播兩季的半年番，間接回應粉絲們對新動畫版在改編篇幅上的疑慮；動畫第一集也刻意以倒敘方式開場，讓那位灰白髮女孩率先登場，一圓原作粉絲心願之餘，也為曾看過舊動畫版的觀眾帶來新鮮感。
令和版《狼與辛香料》的第一集劇情大致依循原作內容，開場還是那個年青商人羅倫斯在月光下遇上賢狼赫蘿，二人隨後一同展開旅途的故事。過了這麼多年再回顧《狼與辛香料》，這一部輕小說就題材而言還是非常獨特：類型上可歸為奇幻文學，卻沒有靠攏主流的劍與魔法冒險，而是以中世紀為背景去寫一個商戰故事。以 2024 年的目光重新框定 2006 年出版的《狼與辛香料》，就輕小說那近短短 20 年的發展歷史而言，它是時代使然的獨特產物 — 有所承先，而未能斷定是否有作品得以繼後。
本文將大幅引用 2021 年出版的輕小說研究書藉《輕小說的新潮流（解讀其進化和變革的軌跡！）》（筆者自譯，原名為《ライトノベルの新潮流（その進化と変容の道筋を読み解く!）》），考察《狼與辛香料》的誕生，就輕小說的發展而言何以其來有自，又見證了一個怎樣的時代。
90 年代的輕小說代表作：《秀逗魔導士》
輕小說一詞誕生於 90 年代，代表的是以青少年為對象的娛樂小說。如同「少年漫畫」與「少女漫畫」這兩個詞彙一樣，我們應該視輕小說為一個對特定類型作品的描述，而非文類的一種。80 年代後期的日本迎來第一波奇幻熱潮，奇幻類型的輕小說乘勢而起，奠定了讀者對輕小說的第一印象。
1988 年，老牌輕小說書系之一富士見 Fantasia 文庫創刊，並分別在 1990 年及 1994 年推出了《秀逗魔導士》與《魔術士歐菲》這兩部大受歡迎的小說系列。如今回看，這兩部作品無論就內容還是行銷策略而言，都非常符合我們對輕小說的第一印象 — 故事側重塑造主角的魅力，以及通過媒體混合（media mix，和製英語，泛指跨媒體製作）方式打響作品的知名度。
過去日本的奇幻小說深受《魔戒》與 TRPG 《龍與地下城》等西方作品影響，多以嚴肅宏大的敘事為基調，帶有奇幻史詩色彩。《秀逗魔導士》則以筆法輕鬆的第一人稱去講述故事，並以個性活潑的女性角色為主角，成為以「日本風格」重新詮釋的新派奇幻。《秀逗魔導士》在 1995 年被改編為動畫，由當時得令的林原惠聲演女主角莉娜，作品的人氣亦在當時邁向高峰。
《秀逗魔導士》的成功，明顯成為了往後奇幻類型輕小說的典範。於 00 年代出版的人氣系列《零之使魔》，亦可見其影子。這部奇幻作品也在內容上加入了自己的變奏：故事以「異世界穿越」為開端，呼應的是「普通人也可以離開日常，隨時展開奇幻歷險」的想像；奇幻敘事之外，劇情亦引入戀愛喜劇元素，女性角色的設計也跟隨 90 年代興起的潮流，著重萌屬性的配置。
日式奇幻以外：《狼與辛香料》的「新奇幻書寫」
時間跳到 2005 年。那一年，支倉凍砂憑《狼與辛香料》獲得第 12 屆電擊小說大賞銀賞，翌年作品正式出版。《狼與辛香料》是一部奇幻類型的輕小說：女主角赫蘿為狼神化身，少女外表藏著狼耳與狼尾，背後亦有著於人間生活了數百年的靈魂。第一卷的故事講述主角二人展開行商之旅，捲入商會之間的競爭，最終憑藉羅倫斯的膽識與才智，並在赫蘿的幫助下化險為夷，兩人在商場上獲得首次勝利。
就設定而言，《狼與辛香料》的確可歸類為奇幻小說 — 只不過作者取道神話以及民間傳說為創作靈感，而沒有將作品寫成包括劍與魔法的史詩，或是勇者魔王的歷險而已。為故事加入幻想式設定的同時，劇情的另一端是紮實的商業與經濟學內容：以第一卷為例，故事講述的是在擬中世紀歐洲的背景下，商人們如何透過類似外匯交易的商業活動，暗中進行鬥爭與較量。奇幻設定背後，故事的核心是在輕小說以至大眾文學而言都較為少見的商戰題材。
借用《輕小說的新潮流》一書的說法，《狼與辛香料》的創見在於以「新方法書寫奇幻」，並且打開了「透過閱讀輕小說獲得知識與涵養」的可能性。兩者其實相輔相成：相對艱澀的經濟學題材要得到讀者垂青，需要具備熟悉感的故事包裝，而作者選擇的就是在輕小說界中有其來自的奇幻文學。對輕小說讀者而言，《狼與辛香料》的新鮮感則在於揭示了奇幻創作的另一可能 — 原來除了電玩、遊戲式的劍與魔法，奇幻書寫還可以有這樣的創作路徑。
若依循輕小說發展的歷史視角，《狼與辛香料》可說是跳過了《魔戒》➝《秀逗魔導士》➝《零之使魔》的循序演變，並非單單將西式奇幻加入日本風格的詮釋，而是直接另闢蹊徑以「新方法」進行創作。同時不能忽略的是，《狼與辛香料》的筆法還是很輕小說：「會話劇」式的敘事著重角色對話之間的趣味性、女主角赫蘿具備獸耳與獨特口癖是為萌屬性的置入，羅倫斯與赫蘿之間你來我往的「打情罵俏」則可見戀愛喜劇的影子。常見的文類、新鮮的題材，配以輕小說招牌的寫作技巧 — 《狼與辛香料》就這樣介於熟悉與陌生，成為了別具一格，兼具娛樂與教養的獨特產物。
而《狼與辛香料》的誕生，還有一個背景是不能忽略的：就是創辦電擊小說大賞，並出版了這部作品的輕小說書系電擊文庫。
電擊文庫與那「只要有趣就夠了」的 00 年代
1993 年創立，並在翌年開始舉辦電擊小說大賞（前身為電擊遊戲小說大賞）招攬新晉作家的輕小說書系電擊文庫，素來以「只要有趣就夠了」的出版方針而聞名。無論是甚麼類型的故事，只要內容足夠有趣，就能夠在電擊文庫出版。
如此格言乍聽之下有著海納百川的氣度，實際上就商業角度而言，這是電擊文庫為了實踐產品差異化而必須訂立的定位：當其餘兩大書系角川 Sneaker 文庫及富士見 Fantasia 文庫均透過出版奇幻類型輕小說而在市場佔一席位之際，電擊文庫若要作出區分，就只能投向「奇幻以外」的創作。如何為這些「奇幻以外」的小說命名呢？電擊文庫選擇了「有趣」這一形容。
無論如何，「只要有趣就夠了」的出版方針配以透過小說獎大量發掘新人的策略，確實讓電擊文庫很快就找到屬於自己的市場定位，並成功引領新一波的輕小說風潮。1997 年，上遠野浩平憑《不吉波普不笑》奪得第 4 屆電擊小說大賞首獎，作品亦在翌年正式出版，迅即獲得商業上的成功，並同時備受創作者與評論家好評，啟發了西尾維新與奈須蘑菇等後起之秀。《不吉波普不笑》呼應時代感性的獨特敘事，讓這部作品成為討論輕小說歷史時不能繞過的里程碑，亦為電擊文庫這一新晉輕小說書系打響名堂。
90 年後期至 00 年代早期的電擊文庫，旗下出版而又大受歡迎的輕小說作品，在類型與題材上真的只能以百花齊放形容，難以透過單一系譜去歸納，確實無負「只要有趣就夠了」的出版方針。2001 年出版的《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為「世界系」的代表作，2003 年出版的《仰望半月的夜空》則是以「難病」為題材的戀愛故事，2006 年出版的《狼與辛香料》正是同一延長線下的產物 — 這些小說均參照了不同範疇的的流行文化創作，並在輕小說體系寫出難以溯源的創新作品。
借用《輕小說的新潮流》的說法：能夠有一個書系在同一時期集合多部風格迥異的熱門作品，從輕小說歷史的角度來看仍是相當難得，足證那是個輕小說土壤相當遼闊，且得以容納新事物的時代。故此《狼與辛香料》是時代使然的獨特產物 — 作品本身獨一無二，時代背景亦難以複製。
The rest is history: 輕小說與網絡小說合流
如今回溯輕小說的發展史，《狼與辛香料》的誕生剛好位處兩個時代的中間：上承「只要有趣就夠了」的百花齊放時代，下接輕小說向網絡小說靠攏並合流的時代。2009 年，電擊文庫出版《加速世界》，這部作品在上一年的電擊小說大賞奪得首獎，是由川原礫原本在網絡上發表的短篇改稿寫成。在責任編輯三木一馬的穿針引線下，同年電擊文庫亦出版了川原礫另一部於網絡上連載的小說《刀劍神域》，兩部作品均取得極大的商業成功。
後來的事情人盡皆知（the rest is history）。商業觸覺敏銳的三木一馬很快就察覺到網絡小說的潛力，在 2009 年的電擊小說大賞發掘到有份投稿參賽的佐島勤，並主動提出要將對方在網絡上連載的小說《魔法科高中的劣等生》作商業發行。《魔法科高中的劣等生》原本在小說投稿網站「成為小說家吧」上已經頗有人氣，正式出版後亦毫不意外地成為了熱賣大作。
電擊文庫率先與網絡小說合流，亦讓其他主流輕小說書系隨之效法，相繼發掘並出版網絡上的人氣作品。角川 Sneaker 文庫在 2013 年推出《為美好的世界獻上祝福！》、GA 文庫同年出版《在地下城尋求邂逅是否搞錯了什麼》，MF文庫 J 則在翌年出版「成為系」名作《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以上作品的成功，令到各大出版社都認定像「成為小說家吧」一類的投稿網站為內容的寶庫，掀起了在網絡上「挖寶」並出版成輕小說的熱潮。自此，輕小說正式在 10 年代踏入網絡小說的時代。
網絡小說誕生於網絡小說平台，而平台的設計亦造就了網絡小說在題材上的高度重複。讀者要在平台上找到自己心儀的作品去閱讀，除了倚賴排名系統外，亦主要透過搜尋關鍵字，找出特定題材的人氣新作。如此生態下，網絡小說的內容就更容易向特定題材靠攏：異世界轉生、外掛、流放、惡役千金…如今網絡小說與輕小說讀者耳熟能詳的這些類型，都是在關鍵字與標籤系統這些平台設計下誕生的內容範本。
這也是「網絡小說時代」與「前 • 網絡小說時代」的輕小說之間的一大分野：前者著重故事內容在同一題材上展現差異化，後者則追求題材本身也要有鮮明的差異。再一次地，故此《狼與辛香料》的誕生有著隨時代而來的偶然 — 那是輕小說仍舊難以歸類、難以定義，百家爭嗚，其土壤栽種著各種可能的時代。
回到 2024：時代的考驗
令和版《狼與辛香料》的第一集，其故事尾聲講述作為豐收之神的赫蘿，感嘆自己在如今世道已不再被村民所需要，但同時也讓赫蘿下定決心，與羅倫斯一同踏上回到北方故鄉的旅途。時代瞬息萬變，有時顯得無情，但也帶著新的可能 — 如同支倉凍砂在「狼辛」十週年的訪問中所言，重點是筆下的文字能否經得起時代的考驗。僅以支倉凍砂的寄語，作為本文的收筆。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