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面對,記憶一場災難 — 雜談《鈴芽之旅》

鏡花先生
May 6,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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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22日,距離《鈴芽之旅》在日本上映前三個星期,其官方網站推特發表了一則公告,題為「給預備觀賞《鈴芽之旅》的觀眾」。公告前半段的內容沒甚麼特別,就只是宣佈《鈴芽之旅》已經製作完畢。然而後半段的內容,則顯得正式而小心翼翼 — 公告提到,電影將會有關於地震的描述,並且會出現接收到緊急地震速報時所發出的警報聲;雖然電影中出現的警報聲會與現實略有不同,但請觀眾入場前仍多加留意。

這則公告,在《鈴芽之旅》於日本上映後,也張貼於當地戲院,提醒觀眾在觀影前做好心理準備。白底黑字的這則通告,貼在《鈴芽之旅》那用色鮮艷的電影海報旁邊,對比之下更顯肅穆。

而看畢《鈴芽之旅》的我們都知道,通告中提到的地震與警報,不單是指劇情中段那發生於東京,最終靠宗太成為人柱(也就是故事中的「要石」)才讓整個都市倖免於難的地震;亦同時指向在十二年前的3月11日,那發生在現實世界,並導致超過一萬八千人罹難的東日本大地震。故事末段,鈴芽回到位於東北的故鄉,打開兒時寫下的日記,揭到「311」的一頁,發現眼前只有一片被塗黑的凌亂 — 當創傷超載之時,痛苦就無法被言說,並只能像故事裡的日記般,將傷痛的記憶埋於土裡,不再翻開。

但新海誠還是決定,把這段「311」的記憶挖出來。「311」以真實存在的事件,成為劇情的一部份,迥異於前兩作只以虛構的災難作為隱喻,偷渡到故事當中。於是《鈴芽之旅》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後311」電影:它不再像《你的名字。》般,只著重描述在災難的無常下人們如何去思念與相愛,也不再像《天氣之子》般,著重批判在災難下沒有人(猶其是成年人)能夠獨善其身;而是更直接地,嘗試敘述在巨大得無法簡單言說的災難下,這一世代的人們該如何回溯、面對,並記憶這場徹底改變了日本的大地震。

如同《鈴芽之旅》正式上映前,那份小心翼翼,再三提醒觀眾應當做好心理準備的公告一樣,新海誠描寫「311」的筆觸,也一樣謹小慎微,只抽取特定的主題去探討,並顯得缺乏對東日本大地震的宏觀闡述。當然正如新海誠在《天氣之子》小說版的後記所言,「電影不是學校的教科書」,而他也早已立志要用「和教科書不同的語言、和政治家不同的語言、和評論家不同的語言」去寫故事。然而值得叩問的是,那新海誠又以電影 — 或是動畫 — 的語言,說了一個怎樣的故事,又如何以這個故事去述說「311」呢?

但在這之前,我們不妨先回顧一下新海誠過去的作品,看看他一直以動畫、電影說了些甚麼,而這些故事又與新作有甚麼異同,讓我們能以此為線索,去討論《鈴芽之旅》。

在觀賞《鈴芽之旅》的時候,我就一直覺得,這部電影確實可以和《你的名字。》以至《天氣之子》並列討論。原因不在於三部電影在主題與設定上的相似,而是因為《鈴芽之旅》和《你的名字。》一樣,有著重寫舊作的意欲;而《鈴芽之旅》的劇情,亦嘗試再次討論在《天氣之子》中被指出,最終卻無法在故事中正面解答的提問。

《你的名字。》所重寫的,是新海誠在2004年拍下的《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鈴芽之旅》意欲重拍的,則是新海誠在2011年拍下的《追逐繁星的孩子》。這兩部舊作,在新海誠的創作歷程中都具有獨特意義:《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是他的第一部長片,脫離了一人創作模式,是團隊合作下完成的產物。而《追逐繁星的孩子》則是新海誠第一部具商業規模的作品,以製作委員會模式集資製作。

《你的名字。》可謂《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的改良版。《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以過於宏大的世界觀與混雜堆疊的設定,道出一個「男女主角被迫分隔在不同的世界,男主角在最後費盡力氣終於讓兩人再遇,但此時女主角已經忘卻對方」的故事。《你的名字。》將設定簡化,將故事寫得更輕快,並為男女主角寫下一個再次相遇並記起對方的美好結局 — 這就是《你的名字。》對《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的重寫。

至於《鈴芽之旅》,則有不少設定可見《追逐繁星的孩子》的影子。《追逐繁星的孩子》以女主角為敘事視點,講述自幼喪父的小學生明日菜,在機緣巧合下認識到地下世界泰戈雅的存在。泰戈雅裡頭有一道門,進入門後就能與死者相遇,甚至只要以人命作犧牲,就能換取逝者的復活。故事末段,明日菜差點被男主角用作祭品,以求讓死去的妻子回到自己的懷抱。此一計劃最後在泰戈雅住民的阻止下失敗告終,而泰戈雅的神明在離去前,則為男主角留下如此警句:「懷著喪失繼續生存下去吧,這就是人類的詛咒。」

「但也一定是祝福。」明日菜其後擁抱男主角,並以這句話安慰對方。故事以明日菜獨自離開泰戈雅,回到地上世界作結。

從生離死別而來的喪失,又何以成為祝福呢?對此,《追逐繁星的孩子》沒有多作解釋,就只是在電影的最後讓明日菜說出這句對白,並以此為總結,說服力其實欠奉。一直到《鈴芽之旅》,新海誠才終於在故事中回答,生者若要擺脫喪失,帶著祝福活下去的話,就只能夠仰賴倖存的自己。就像故事末段,鈴芽在常世中找到年少的自己,並鼓勵自己要好好活下去一樣 — 這就是《鈴芽之旅》對《追逐繁星的孩子》的重寫。

相比起《追逐繁星的孩子》描述男主角因喪妻而失卻自我,女主角因喪父而陷於孤獨,《鈴芽之旅》對喪親的描寫則顯得均勻,既沒有忽略鈴芽因喪母而承受傷痛和寂寞,但同時亦將鈴芽刻劃成一個開朗、積極,充滿行動力的女孩,顯出她的人生並沒有因喪母,而只能在痛苦中打轉。鈴芽所持有的三腳椅,作為譬喻非常巧妙。這份來自母親的禮物,在311地震後失去了一隻椅腳,象徵災難對鈴芽造成了無法忽視,不能磨滅的傷痛;但如此的三腳椅,亦依舊可以承托著鈴芽,讓她可以安然坐在、站在其上,幫助她從愛媛一路走到東京,並遇上所愛之人。三腳椅是殘缺的,卻沒有全然失去作用,以力所能及的方式存活下去 — 如同鈴芽自「311」後,所經歷的十二年人生一樣。

在《鈴芽之旅》故事中段,身在東京的鈴芽終究明白,原來遊走日本各地,鎖上當地「後門」壓下神明擾動,也只是暫時的補救措施。要完全封印潛伏於列島地土的蚯蚓,最终還是需要有人成為犧牲品,擔當新的「要石」。而這就是「關門師」的宿命 — 在東京上空,少女隻身背負千萬條性命,只能強忍悲痛,將所愛之人奉予神明,阻止地震發生。就像《天氣之子》中,「晴女」陽菜化身活祭品,奉獻予天,換回東京的睛朗一樣。

災難是新海誠的動畫中重覆出現的主題,早期作品《星之聲》、《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如是,近年自《你的名字。》開展的「三部曲」也如是。早期出現在新海誠作品中的災難,是以「世界系」的方式書寫,將男女主角的關係與世界的存亡並置,並同時刻意忽略國家與社會體制的具體描述,抽取的是「戀愛」與「世界消亡」掛勾的淒美浪漫。後來的《你的名字。》與《天氣之子》仍保留如此傾向,但亦同時逐步加入更多社會性的描述,甚至對社會現象作出批判,其中又以《天氣之子》最為旗幟鮮明。新海誠近十年的轉向明顯受 311 大地震所啟發,就此而言,直指「後311」的《鈴芽之旅》確是其集大成之作。

《天氣之子》不同於「世界系」的《星之聲》及《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災難與世界存亡不再是營造浪漫的「遠景」,而是把鏡頭聚焦在受難的人們,並同時具體觸及社會體制下被壓迫的少年人,正身處怎樣的境況。《天氣之子》亦不同於《你的名字。》,拯救世界與拯救愛人不再兩全其美,而是只能二擇其一,再沒有輕鬆簡單的解答。就像帆高決定在東京的上空救回陽菜,就註定暴雨終將再度降臨,而其下的人們必須共同承受一樣。

而這就是《天氣之子》在故事中所提出,但最後新海誠選擇迴避,沒有去解答的提問:如果拯救一人,同時註定更多人將要承受災難,那麼背負拯救任務的人們又該如何抉擇,如何自處?在《天氣之子》裡,是由圭介這一角色帶出了這一提問:年少的他和帆高相似,一樣曾經離家出走,一樣談過一場轟烈的戀愛,卻在其後經歷喪妻之痛,如今正努力爭取女兒的撫養權。他的女兒患有哮喘,只能在睛空之下才能外出遊玩,與父親享受天倫之樂。匿藏被警察追捕的帆高也好,讓帆高救回陽菜並令大雨重臨東京也好,對圭介來說,他都是首當其衝,深受影響的人。

如同電影中三次於鏡頭前出現的小說《麥田捕手》一樣,圭介最後還是選擇了成為「麥田裡的守望者」,以大人的身驅守住快要從懸崖掉下的少年們,即使要犧牲自己也好。然而《天氣之子》教人失望的是,就是當新海誠透過圭介這一角色,提出了關於犧牲的難題之際,卻也在故事的最後,選擇迴避作出正面解答,只讓圭介以一句「世界本來就瘋狂」帶過,及帆高一句「我們一定會沒問題的」作結,並附上RADWIMPS 創作的插曲〈大丈夫〉寄予祝福。祝福年青人有美好的將來,本身並沒有問題,但如此浮泛的祝福,在創作而言則可視為一種不足,甚至失敗。

《鈴芽之旅》後半段的故事,基本上就是重演《天氣之子》的劇情 — 鈴芽忍痛成全草太半被迫成就的犧牲,隨後嘗試憑自己的力量,將所愛之人從神明手中拯救回來。相比起《天氣之子》中,必須在「人類共同承受災難」和「救回愛人」之間二擇其一,《鈴芽之旅》則在故事最後留了一絲轉機,就是人類可以 — 亦只能 — 祈求神明回心轉意,代替人類承受犧牲,令所有人都能倖免於難。就像作為一切緣起白貓大臣,最後又莫名地回心轉意,願意再次成為「要石」,把蚯蚓封印。蚯蚓擾動土地,引發地震,其中沒有善惡判斷,沒有因由;大臣要不要做回「要石」,也同樣是隨意之舉,無序,人類也無法控制。面對一切隨機的天災,人類若果僥幸,就能夠在神明的轉念下逃過一劫。在新海誠眼中,人類唯一可作,亦唯一該作的回應,就只是如此:雙手合十,唸禱文致謝,「歸還予汝」。

若《天氣之子》是提出了關於「背負拯救任務的人該如何抉擇,如何自處」的難題的話,《鈴芽之旅》則是直接將如此的問題取消:天災之下,人類犧牲與否,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與其判斷犧牲所連帶的道德倫理,還不如拜服在神明之下,祈求對方開恩。在《鈴芽之旅》的「311」背景下,如此的敘述顯得有忽略震災下因體制缺失,而被迫犧牲的人們之嫌 — 借用哲學家高橋哲哉的說法,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福島核電廠所體現的「犧牲的體系」。但與此同時,新海誠也借用如此的敘述,將「311」從「天譴論」解放,以故事點明天災本身並無善惡之分,只是無序的隨機,附會為「給予人類教訓」並無意義。

在整個《鈴芽之旅》的故事裡,不少情節都可見這種「說了一面,又同時忽略了另一面」的張力。就像鈴芽和草太來到愛媛與神戶關上「後門」的劇情,無疑能夠令觀眾再次留意這些因人口流失而陷入荒廢的土地,但故事亦略去描述少子化與城鄉差距等問題成因,結果就顯得只提出現象本身,卻缺乏具深度的探討。當故事進入直接觸及「311」的情節後,在日本國內的討論就更加激烈,例如鈴芽一行人駕車前往東北,途中在福島一帶停下休息時,就有朋也望向杳無人煙的風景,說道「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的一幕。這一幕一方面被部份評論認為無視了福島作為人禍體現的現實脈絡,但同時不能否認的是,朋也的這一句對白,也可能只是單純地感嘆大自然之美,未必有隱惡揚善的打算 — 縱然現實中確是有很多福島住民,仍因為幅射而無法再度踏足故鄉的土地。

如此的討論還有很多,這裡就容我不一一列舉了。其實自新海誠創作出《你的名字。》,以災難為主題並且被歸類到「後311」的系譜後,類似的評論就從沒有停止過。這也是為什麼新海誠會以「電影不是學校的教科書」作為回應,並以此為自我期許。日本國內的這些討論,對身處海外的我們而言較難接觸,亦較難以同一角度切入。而個人作為海外觀眾,唯一可以補充的是,在日本有評論探討新海誠的創作是否具備「國民性」之際,也不可忽略現在的新海誠也同時是國際知名的賣座導演,作品同樣可以具備「國際性」。《鈴芽之旅》直接書寫「311」,有著能讓海外觀眾去回想、認識,並大致了解這場發生於13年前的大地震的作用。而對遠離災難現場的海外觀眾而言,故事而淺顯的方式觸及311,就能讓他們在無需有太多前設知識的情況下,也能感受災害所帶來的苦難,以及受災者的所思所想 — 這樣的書寫策略,也許亦能視作將「311」的記憶普及到海外的一種手段。

對於如何回溯並記憶「311」,新海誠其實在描述「閉門」的過程中,已經給予了他的答案。當鈴芽協助草太去關門,阻止蚯蚓從「後門」破門而出之時,草太要鈴芽去做的,就是回想屬於那門及其土地的記憶,並在記憶所帶來的感同身受下,唸禱文祝謝神明,最後將土地「歸還於汝」。撇開故事設下的奇幻設定,鈴芽實際上並沒有親身經歷過在那土地上發生過的事情,「閉門」過程中的回溯,實際所做的就是透過想像力,以想像嘗試與當刻的人們連結,以想像「經歷」他們所經歷的,在最後得以感同身受,回溯那時的人與事,並作為記憶存留腦海。整部《鈴芽之旅》,就是一場獻予觀眾,關於「311」的「閉門」 — 新海誠以動畫編織想像,讓觀眾感受其時人們的所思所想,回溯過後傳承「311」的記憶。

作為收筆,最後分享《鈴芽之旅》中個人最喜愛的橋段:環阿姨騎著單車,載鈴芽去老家「後門」的時侯,她自道自己終於想通,明白自己其實不需要全然理解鈴芽實際上在做甚麼,她所需要知道的,就是鈴芽正在為所愛之人而戰,事情就是如此簡單。而知道了這樣的事情後,環阿姨就能夠被鈴芽的意志所感動,驅使她不顧一切,也要將鈴芽帶到愛人身邊。這是新海誠在故事中,所佈下的最大期許 — 世代之間,始終存在溝通的可能。而方法說穿了也很簡單,就是放下成見,拿出最能與對方感通的部份,達至感同身受。

「311」的發生,以2011年為分界,將世代劃分為災難的前與後。但「前311」的成年人,與「後311」的少年人,或許最終可以透過回溯、記憶,一同面對這場災難,終究並肩,走在一起。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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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鏡花先生

動畫宅,百合廚。寫動漫隨筆,近年文章散見《關鍵評論網》。Facebook專頁:www.facebook.com/flowerinmirr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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