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正努力追趕夢想,或是想要找到自己的目標的人們,總會在某個幽微的時刻,記起椎名真白在創作的時候,所展露的模樣。
想要成為聲優的青山七海,所記得的真白是這樣的:深夜經過真白的房間,她透過門縫,窺見對方正全神貫注地作畫。參考素材於地上散落,但真白毫不在意這片凌亂,把全副心思集中在螢幕上。手也沒有一刻停下來,不斷地畫著漫畫。真白的眼睛瞪得很大,神情甚至顯得有點猙獰,與平常那副總是面無表情的臉龐形成鮮明對比。七海最終沒有向真白搭話,就只是默默地把房門關上。
「我必須要更加努力才行。」當七海被聲優訓練班的同學稱讚的時候,她的腦海閃現了真白努力作畫的模樣。她對自己如此說道,像要掩飾自己的心虛。
後來想要成為遊戲設計師的神田空太,在最初遇上真白的時候,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從對方身上發現自己之所以「沒有夢想」,不過是因為害怕失敗,所以才找各種藉口,讓自己不去尋找想要實現的目標而已。在二人於愛情賓館獨處的那一夜,就在空太斥責真白不應做這些缺乏常識的行徑,應該先作思考才行動的時候,反倒被真白冷靜地,甚至顯得決絕地這樣回應:如此的思考根本沒有意義。因為她腦海裡只有畫漫畫這一念頭,只要是為了取材,就算是與男生一同走進愛情賓館,她也毫不介意。除了畫出最好的漫畫,一切都無關緊要。
「那麼,空太又是因為甚麼,而來到這裡呢?」被真白如此反問以後,空太無言以對,他默然發現,甚麼都不明白的人其實是自己。他的確明白很多適用於社會的常識與道理,卻也只懂得將這些道理嵌在自己身上,成為逃避追逐夢想的借口。
《櫻花莊的寵物女孩》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真白是一位天才畫家,早慧的她年紀輕輕就已經在藝術界闖出名堂,是備受期待的繪畫界新星。然而真白卻在備受矚目的時候,反倒將自己的創作熱情投入到漫畫之上,更隻身一人從英國來到日本書,只為出道成為職業漫畫家。受舍監所託,平平無奇的高中生空太被委派照顧毫無生活常識,完全沒有自理能力的真白。二人建立如同「寵物」與「飼主」般的關係,而後在各種的事件中更認識彼此,一同追夢並互生情愫…
鴨志田一在撰寫《櫻花莊的寵物女孩》這部輕小說的時候,從一開始就將其定位為「青春校園愛情喜劇」。所以縱然文首提到的情節都略顯沉重,但大部份時候這部作品還是維持歡樂明快的氣氛,上演男主角與有著不同個性與萌屬性的女角們,在日常生活中進行歡樂互動的青春劇戲碼。故事後來寫到真白與七海都各自明白自己對空太的情感,內容上就更側重於描寫各人在戀愛關係中的心境與感受,以及隨之而來的各樣行動。
然而《櫻花莊的寵物女孩》的有趣之處,正正在於鴨志田一在「青春校園愛情喜劇」的佈局下,總是冷不防地插入顯得寫實的,關於追尋夢想的路途上所會面對的挫折,與另一側的喜劇式敘事形成鮮明對比。兩者之間的落差,是為這部作品最具標誌性的閱讀趣味。而作者更是壞心眼地(但也往往會在最後給予角色溫柔的結局),特別喜愛書寫平凡人的挫折 — 並且是當他們面對著自己與天才之間的差距時,所面對的挫折。
劇中有一角色如是說:「才能這回事,會在本人無意間,將周圍的人捲進去。」這句話乍看之下不難理解,若果天生平庸的凡人,要在同一領域與才華洋溢的天才比拼,會自覺被比下去並感到挫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故事也上演過這類戲碼。然而有趣的是,明明空太與七海並非立志要成為畫家或是漫畫家,為何面對作為天才的真白,卻始終感到浮躁、不安,甚至因對方那與自己無關的成功,而感到挫敗呢?
我想起一個精神分析學家拉岡(Jacques Lacan)所敘述過的事件。在1931的法國,有一個被代稱為「艾米亞」的女作家,謀殺了一位知名女演員。艾米亞聲稱自己之所以籍籍無名,是因為對方以謠言抹黑自己,讓她的作品無法順利出版。但後來艾米亞又向警察承認,自己根本不認識此一女演員。拉岡分析此一事件,認為艾米亞將這位事業有成女演員,投射為自身想要實現的「理想自我」(ideal ego)。然而在當她在現實生活中經歷種種挫敗以後,卻從對方的身上看見「匱乏」(lack)並「不在場」(absence)的自我,繼而動了殺機。拉岡對此一事件有作更深入的精神分析,並以此為例解釋其「鏡像階段」理論。
要談論《櫻花莊的寵物女孩》,不一定要動用到精神分析的理論,但在看真白、空太與七海之間,那關於尋找目標與追遂理想的故事的時候,我總會想起上述分析中提到的,那「匱乏」而「不在場」的自我。抽空拉岡的語境去使用這些詞彙是不恰當的,所以這只是聯想 — 無論是空太眼中,那個除了畫漫畫這個理想之外就「一無所有」,但也因此「擁有一切」,叫空太為之羨慕的真白;還是七海眼中那明明是天才,卻還是用盡百分百努力去進行創作,叫她感嘆自己根本無從追趕的真白。如此的「真白」,就是空太與七海心目中,那想要成為的理想自我。真白映照了空太與七海所沒有的事物,可以叫她們感到不安,感到挫敗;但故事也給予了溫柔,讓真白也映照了兩人眼中理想的自我,應有著怎麼的模樣,去讓她們咬緊牙關,繼續追逐下去。
動畫版《櫻花莊的寵物女孩》的結局停在原作第七集的內容,無緣講述後來空太與真白結下情侶關係以後,二人如何在愛情與追趕理想之間掙扎。這實在是相當可惜,原作到了這個段落,終於將「愛情」與「追夢」這兩個題材加以融合,讓兩者並置討論,要到這一部份才真正發揮《櫻花莊的寵物女孩》故事的最大潛力。動畫沒有機會上演這些情節,真的十分可惜。
但或是無心插柳,動畫讓結局停留在眾人永不停歇的櫻花莊生活之上,反倒點出了青春劇的溫柔之處。唯有在櫻花莊,凡人與天才之間分野變得不再重要,如同眾人在文化祭中一同製作的互動遊戲一樣 — 在這個小小的企劃裡,天才畫家、天才動畫師與天才程式設計師,可以與平凡的遊戲設計師、業餘聲優與未達專業水準的劇本家,一同合力做出眾人心目中最棒的作品。無需面對質疑,無需面對挫折。青春本身未必溫柔,但這就是青春劇所擁有的溫柔,一份免於殘酷的溫柔。
純白映照一切,唯有櫻色的青春包容一切。
(本文關於拉岡的部份參考了由賴俊雄老師撰寫的《批判思考:當代文學理論十二講》。)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