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王道戀愛 — 雜談《指尖相觸,戀戀不捨》

鏡花先生
Mar 9,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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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為少女漫畫,並在今季被改編為動畫的《指尖相觸,戀戀不捨》,在創作上作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嘗試:當一部作品以疫病/身心障礙為題材的時候,它同時能夠在故事裡,避開對病痛的描寫嗎?

雪花是一顆多孔的晶體,其充滿開放空間的結構能夠吸收附近的聲波,讓被雪覆蓋的世界顯得悄然無聲。這也是女主角糸瀨雪的世界 — 天生有著聽力障礙的她,自小就聽不到周遭的聲音。但除此之外,她的世界也有著朋友、大學、可愛的東西,以及對戀愛的憧憬,和一般的 19 歲少女並無二致。

故事以雪巧遇如同王子殿下般帥氣,風度翩翩的男主角逸臣開始。雪身患的聽力障礙拉近了她與逸臣之間的物理距離,愛好外語的逸臣亦因著對手語的興趣,開始在意雪這個總是喜形於色,直率地以動作表達情感的女孩。《指尖相觸,戀戀不捨》的故事並不將聽力障礙寫成一種病症,而只是將聽障設定為讓二人的戀愛得以展開的契機 — 就像其他少女漫畫,也會在故事開頭寫下各式各樣的契機,讓男女主角得以順理成章地相戀一樣。

在日本流行文化的系譜裡,女主角身患聽力障礙的這一設定,原本可是「難病」系作品的經典開場。「難病」可謂日本流行文化中最經典的題材,起源於日劇最輝煌的 90 年代,於 00 年代轉化為「絕症純愛系」後繼續風行,沈寂一時又再 2022 年突然復活。日語漢字「難病」,字面意思解作「難治的疾病」,在流行文化的語境中是指主角患有罕見疾病或不治之症,其故事亦因此得以展開一連串淒美動人的情節。在北川悅吏子仍是「戀愛之神」的年代,「難病」戀愛題材是日劇的不敗公式。《跟我說愛我》中身患聽障的豐川悅司、《美麗人生》中只能以輪椅代步的常盤貴子,《Orange Days》中突然失聰的柴咲幸…單是北川悅吏子本人就已經寫過至少三部「難病」題材的日劇,三部都讓當時得令的男女演員們創出事業高峰。

00 年代則是絕症題材全面進場的時代,影視作品諸如 2004 年上映的《在世界中心呼喚愛》、2005 年播映的電視劇《一公升眼淚》,以及 2006 年接連推出電影與電視劇版本的《太陽之歌》,身患不治之症的女主角們賺下了多少觀眾的熱淚。「難病」作品的主題曲亦成為我輩的 J-POP 集體回憶,平井堅的《輕閉雙眼》、Remioromen 的《粉雪》,YUI 的《Good-bye days》,全都是前奏一響起就懂得大合唱的經典。

90 到 00 年代,亦是日本流行文化的黃金年代,催淚與純愛成為了日本影視的標誌,「難病」題材的熱潮席捲了亞洲好一段時間。但隨著日本流行文化 — 其實嚴格而言只是影視及音樂文化,00 年代是深夜動畫從次文化躍升為主流文化,並在世界各地開始大為流行的年代 — 在亞洲遂漸失卻了領導地位,「難病」題材也無聲無息地從影視作品中退場。直至 2022 年,新人編劇生方美久以《silent》在日本引爆追劇熱潮,以及標榜 90 年代懷舊的《First Love 初戀》在亞洲地區大受歡迎,才讓疫病和身心障礙這些「難病」重回觀眾視線。

《silent》

在以「難病」為題材的影視作品裡,不治之症與身心障礙是一定會被當作病症去描寫,並強調疫病與障礙在男女主角身上所造成的痛苦。病痛作為劇情裝置(plot device),需要產生苦難,才能讓編劇得以在故事中注入令人心痛心酸的元素,製造戲劇張力。如同《silent》第一集的結尾,由川口春奈飾演的女主角對男主角窮追不捨,才讓對方終究猛然回頭,以手語道出失聰在他身上造成的痛苦 — 「不要對我開口說話/無論你說多少/我都不會懂/因為我聽不到」。目黑蓮那悲痛交雜的手語演繹,繼承的是「難病」題材所承載的悲戀式故事脈絡。

「難病」為戀人催生苦難,苦難則讓悲戀誕生,提煉出最動人的純愛,賺下觀眾熱淚─此為「難病」類影視作品的基本故事邏輯。軸線的另一端,則有以身心障礙者為主角,並聚焦相關社會議題的漫畫作品。以聽障與霸凌為題材的漫畫《聲之形》甫開始連載就引發極大迴響,2016 年改編成動畫電影後亦大受歡迎。電影首 20 分鐘的開場,至今仍是教筆者難忘的觀影體驗。面對殘疾,少年們的反應是如此天真,卻毫不無邪,班房裡的困獸廝殺叫人不忍卒賭,如坐針氈 — 這是我對《聲之形》開場所能給予的最高評價。

比《聲之形》晚一年推出,亦晚一年真人電影化的 BL 漫畫《聽見向陽之聲》,其故事內容則比前者輕鬆得多,主角對後天失聰的另一男主角所說的一句「聽不見並不是你的錯」,成了二人的定情之言,亦為故事立下了積極正面的基調。《聽見向陽之聲》的敘事風格其實和《指尖相觸,戀戀不捨》頗為相似,但前者較側重於對社會議題的描述,強調失聰者在社交上所遭遇的困難,以及因不被他人理解而陷入孤獨。要先有病痛導致障礙者自我封閉的情節,最後故事才能有憑愛跨越一切的溫馨結局。

花這麼長的篇幅去回顧「難病」的敘事系譜,是為了證成以下這一說法:《指尖相觸,戀戀不捨》刻意以「去病痛化」的方式描寫聽障,將疫病/身心障礙視為一種特質而非病症,亦非社會議題的象徵,在日本的流行文化創作中其實是特例。執導動畫版的村野祐太在訪問中提到,他對《指尖相觸,戀戀不捨》的印象是「非常現代的故事」。《指尖相觸,戀戀不捨》的「現代」,在於故事不如過去的作品般將聽障視為對主角施加的枷鎖,以及痛苦的來源。如同導演在訪問中所言,「不想讓聽不見這件事情變得比必要的更悲傷」。漫畫家二人組,《指尖相觸,戀戀不捨》的原作者森下suu也曾在訪問中提及,她們從最初創作這個故事的時候,就已經決定要避免「呈現道德教科書式的描寫」,亦不打算「向社會發聲」。一個普通而可愛的女孩子,剛好身處於「沒有聲音的世界」,並喜歡上某人 — 就是如此稀鬆平常的戀愛故事。

訪問中個人覺得最有趣的一段,就是兩位創作者均心有靈犀地,希望畫出一部以手語為主題的漫畫,甚至視之為「漫畫家人生中想要挑戰的題材」。兩人強調主題為手語而非聽障,如此的創作思路自然成為了《指尖相觸,戀戀不捨》採用「去病痛化」敘事的起點。故事的確消解了聽障作為病痛的性質,但不代表就忽略了病症本身在角色身上所賦予的特質。

正因為雪聽不到聲音,只能夠以動作與視覺作為溝通的基礎,才能夠讓逸臣與雪從一開始就一直注視對方,互相走入彼此的世界。要提示聽不到聲音的雪留意自己,也讓劇情中逸臣對雪的身體接觸顯得相對自然,加速了二人戀情的發展(當然也需要少女漫畫獨有的粉紅氛圍才能讓這類情節顯得合理)。亦因為手語是雪最能自如表達想法的溝通方式,所以故事才能藉雪以手語與櫻志對話時的自若,顯出她對這位青梅竹馬從不抱持任何特別想法…身心障礙雖沒有在故事裡被寫成病痛,但仍舊稱職地在劇情中發揮其應有作用。

《千輝同學未免甜得過火》

「難病」若果不再是悲戀的催化劑,亦不被創作者視為呈現社會議題的手段的話,乍看之下其存在意義好像被抽空。但《指尖相觸,戀戀不捨》的有趣之處,正正在於特意以「抽空」的方式,重新配搭這一經典題材到同樣經典的少女漫畫類型,才能建構出具備新鮮感的作品。漫畫版《指尖相觸,戀戀不捨》是在《Dessert》這部雜誌上連載,而這部老牌少女漫畫雜誌則以「新・王道戀愛故事」自居。所謂的「王道戀愛故事」,簡而言之就是讓男女主角愈快相愛愈好,放閃發糖毫不拖泥帶水不手軟 — 剛去大受歡迎的《鄰座的怪同學》如是,近年頗有人氣的《千輝同學未免甜得過火》亦如是。少女漫畫裡的甜蜜戀愛無需現實,需要的是言之成理,一定程度的暫停懷疑是讀者與創作者之間的默契。在少女漫畫不再輕易地受少女青睞的年代,還如何以「新王道」為招牌,寫出吸引讀者的故事?《指尖相觸,戀戀不捨》的「去病痛化」書寫,個人認為就是答案了。

最後,以《指尖相觸,戀戀不捨》動畫中個人喜愛的一幕作結。第二集中,雪躺在床上,心念逸臣所身處的「她所不知道的世界」,並回想起自己待在聽障學校時的日子。在雪的記憶裡,這間只有四名學生的聽障學校是個親切、溫暖,讓她為之安心的地方。回憶裡的聽障學校總是散發著光芒,光透過彩繪玻璃照著校園之內 — 這個被形容為「曾是我的全世界」的場所,對雪來說猶如神聖的存在,彷彿人類仍住在伊甸園的日子。

而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雪還是走出了伊甸園,走進了另一世界,最終找到了逸臣,展開了屬於自己的戀愛。外面的世界會終日潔白無瑕嗎?沒有人知道,但至少《指尖相觸,戀戀不捨》,還是稱職地成為了屬於這個時代,令人為之憧憬的夢幻戀愛。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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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先生

動畫宅,百合廚。寫動漫隨筆,近年文章散見《關鍵評論網》。Facebook專頁:www.facebook.com/flowerinmirr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