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說那不可被訴說的:讀《未命名##NAME##》

鏡花先生
Jan 12,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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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畢整本《未命名##NAME##》後,想重讀作者為繁體中文版所寫的序言,於是從封面開始再翻這本書。封面折口記載兒玉雨子的簡介,寫道:「兒玉雨子。作詞家、作家。作詞以偶像、聲優、電視動畫主題曲、角色歌曲為中心。」

後來翻查資料才知道,原來兒玉雨子也是動畫《青春豬頭少年系列》的主題曲〈不可思議的病歷〉的作詞人。她在歌詞裡如是寫道:

「無法訴說 徹夜難眠 幻想曲/注視著你真正的面容/任誰也無法解讀的病歷/多麼不可思議 僅是想知道罷了」

會以病歷為譬喻入詞,當然是因為《青春豬頭少年系列》裡有著「思春期症候群」這一設定。但這個難以訴說,「任誰也無法解讀的病歷」,剛好也切合《未命名##NAME##》想要挑戰的文學主題 — — 若有如此的一種經歷,當事人拒絕被憐憫、拒絕被窺覬、拒絕被述說。那麼,這個故事、這些文字,該寫什麼?應當寫什麼?

如何書寫這種不應輕易被框定、定義,如此複雜而難以說清,層層堆疊的事情?

文學就是訴說那不可被訴說的。這是我讀畢《未命名##NAME##》後,留下的感想。

兒玉雨子

兒玉雨子在序言中已經寫得明白:「我無法苛責那些在遭遇困境時選擇沉默的人」。「看哪!這裡有個世間罕見的不幸」、「就像是要找出貼有折扣貼紙的高價熟食般,物色著所謂深不見底的黑暗」。兒玉雨子從序文到小說,連綿地寫下一個又一個叫人坐立不安的情景與譬喻,對於人們的自我中心、不求甚解以至虛偽,由始至終都剖析得如此透徹。

然而緊接如此鋒利的描述,卻又存留作者對於所見事物所抱持的猶豫 — — 真的可以這樣寫嗎?真的該寫嗎?

整本《未命名##NAME##》,就是在這份鋒利與猶豫之間不斷拉扯。

因此,《未命名##NAME##》並非以議題為中心的小說,將它視為批判性作品的人註定失望。亦因此,《未命名##NAME##》的最大文學成就,就是奮力書寫著這個難以被輕易言說,如此複雜的事物。

讀者可能會疑惑,為什麼兒玉雨子非要寫「未成年偶像」(ジュニアアイドル,Junior Idol)這個主題不可?雖然日本修法《兒童色情禁止法》不過是9年前的事情(日本版《未命名##NAME##》於2023年出版),但這麼多年過去,「未成年偶像」也確實近乎成為歷史名詞。當下舊事重提,是單純想與時下流行的「推活」,已經被嵌入主流的偶像文化及追星文化對抗嗎?

並非如此。「未成年偶像」一詞已成過去,不代表曾經是「未成年偶像」本人的過去也一同灰飛煙滅,這點小說裡已經有詳盡的描述。更重要的是,正因為「事情已然過去」,才更值得以非獵奇、非以立場先行的方式進行文學書寫。如同兒玉雨子在一次訪問中說道:

「我確實有『現在可以寫了』的感覺。讀者不會把它當作『現在的網路社會真可怕啊』這樣的時事話題來消費,而是能夠以『這種事從以前就有,現在更是常見』為前提來閱讀。」

故事裡,主角雪那/Yuki 屢屢被質疑、定型以至寄望,要求她散發「聖潔的光茫」,成為受害者 — — 兼且是理想的受害者。但這位「比起憤怒,更需要的是救贖」的高中少女,拒絕「黑暗面」這個方便好用的描述,拒絕這個把一切複雜面向都從現實驅逐的方便咒語。

她用傷痕累累卻不至殘破的生命,把扁平的「受害者」三字,還原成只有自己能指稱自己,真正有意義的名字。

把複雜還原,並予以呈現。這就是文學。

書名裡的「##NAME##」,源自常見於「夢小說」裡的設計:若果讀者不選擇填寫名字,拒絕「成為」小說裡的女主角,字裡行間就會因名字留空,反覆出現這個極度抽離的「##NAME##」。「夢小說」、二次創作、御宅文化 — — 以上皆是貫穿此書的重要設定,但並非重要主題。除了二次創作的界線有被兒玉雨子稍為討論過之外,全書少見對上述設定的探討,故此遑論成為主題。

再一次地,簡單地期望《未命名##NAME##》是一本關於「關於什麼的小說」,並期望對那個「什麼」有深入探討以至批判的話,結果很可能會失望。「夢小說」、二次創作、御宅文化在《未命名##NAME##》仍舊很重要,「##NAME##」作為意象有著深刻意義,將嚴肅文學與二次創作小說混寫,則是此書的文學特色。但單純將《未命名##NAME##》視為「御宅主題小說」 — — 又或者「偶像主題小說」 — — 則始終未必合適。

個人認為,這種「不成主題」的描寫手法,反倒是《未命名##NAME##》裡書寫御宅文化的時代意義。因為在2023年,如此的時代裡,御宅文化某程度上已經不須被特別描寫了,因為它已經自然地融入年青世代的生活當中。並非自然的東西就不值得書寫,但既是自然的東西,也意味著它沒有必定要被大書特書的理由。

如同兒玉雨子被問道為何在小說加入「夢小說」的設定,她是如此回答:

「這不是有意識的選擇,但考慮到1990年代出生的偶像,當他們獨自一人時,思考他們依靠的東西時,我想到了手機。他們沒有很多朋友,也不是來自有文化資本的家庭環境,而在移動中閱讀手機小說似乎非常合適。

當時流行的手機小說多是關於愛情故事,主角年輕懷孕,猶豫是否要生孩子,而最愛的人卻不幸去世的情節。我認為這樣的故事不太符合雪那的情感,因此選擇了夢小說。」

「夢小說」、二次創作、御宅文化,構成了那個時代的她們。如同「未成年偶像」一樣。

最後以《未命名##NAME##》裡我最喜歡一段,為本文作結。

兒玉雨子在《未命名##NAME##》裡,對身體性的描寫特別透徹。故事裡雪那/Yuki 終於不需要再當「未成年偶像」,隨即拼命地把可見的食物塞進嘴巴、吞進肚子的一幕,是叫人無法直視的一幕。

「高湯的香氣滋潤了香氣,教人直想落淚。然而卻也沒多少相關的回憶,取而代之,口水淌下唇角」。

沒有「溫馨的美食」、沒有「有美好回憶的美食」。食物就只是食物,進食是單純的慾望。這一幕成為了如同凝視深淵的閱讀體驗 — — 那道深淵強烈地使我與雪那/Yuki共感,滑向近乎不能自拔的自我嫌惡。

直視令人嫌惡之事、之物,或許就是閱讀《未命名##NAME##》的最佳方式。

P.S. 女性間精神上的愛慕也屬百合範疇,因此《未命名##NAME##》某程度上也是本百合小說,當然單純當成百合小說來看大概會失望就是了。兒玉雨子為女子偶像寫了大量歌詞,對百合書寫非常有意識,但從訪問中也能看出她比較偏向以不能輕易概括的方法寫百合以至女性 — — 一如這本小說一樣。

(感謝皇冠文化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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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鏡花先生

動畫宅,百合廚。寫動漫隨筆,近年文章散見《關鍵評論網》。Facebook專頁:www.facebook.com/flowerinmirr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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