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坂讀《怪人的沙拉碗》裡的「怪」:岐阜、邊緣人,以及輕小說本身

鏡花先生
Jun 29, 2024

--

2024 年剛好是輕小說作家平坂讀出道 20 週年。這位在廿年內推出過 8 部輕小說系列的多產作家,今年迎來筆下作品第四度動畫化,並再次由他本人親自撰寫部份集數的劇本。這部作品就是《怪人的沙拉碗》 — 一部名字本身就已經彰顯著平坂讀特色的輕小說。

「怪」作為平坂讀的代名詞

「怪」絕對就是平坂讀的代名詞。從出道作《幽靈戀人》開始,平坂讀的小說就已經以奇怪著稱:異想天開的設定與世界觀、字裡行間夾雜獨創詞彙,配搭經常不按常規斷句的寫作方式,讓他早期的作品顯得不易親近,但又因著作者本人的才氣而吸引了一班忠實讀者。

自 2009 年推出的《我的朋友很少》開始,平坂讀的「怪」則集中在角色的言行之上。故事設定與筆法逐漸變得樸實,怪人之間的有趣互動成了筆下作品的最大賣點。後來的《如果有妹妹就好了。》則延續了怪人角色配搭「戀愛喜劇」的敘事模式,同時讓故事舞台從校園移至職場;角色們不再是學生,而是年輕的職業小說家。《如果有妹妹就好了。》的字裡行間有著一貫的笑鬧,亦同時對寫作者在創作時所面對的掙扎刻劃得入木三分。

2021 年推出的《怪人的沙拉碗》則是平坂讀的洗盡鉛華之作 — 「怪」在這部作品裡不只是角色設定,也成為了社會邊緣人的代名詞。幽默與搞笑依然存在,然而亦夾雜側面反映社會問題的黑色幽默。在理想與現實間掙扎的獨立偵探、有著沉重過去的異世界女孩、為了一圓音樂夢而不惜投身色情行業的少女,再配上無業遊民、邪教教主以及做著不正當工作的人們…《怪人的沙拉碗》就是一部關於社會邊緣的小說。

《刮掉鬍子的我與撿到的女高中生》

輕小說的「社會轉向」

在輕小說業界打滾了 20 年的平坂讀,筆下的作品由校園戀愛喜劇轉向至《怪人的沙拉碗》的社會群像喜劇,剛好反映了輕小說業界近十年的最新發展。輕小說一詞誕生於 90 年代,一直以來代表的是以青少年為對象的娛樂小說。然而隨著輕小說經歷長年累月的發展,其讀者群也逐漸不再侷限於年青人,最早期的輕小說愛好者也陸續畢業並投身社會。如此趨勢下,以工作為題材,或以上班族為主角的輕小說於 10 年代開始流行起來:2011 年出版的《打工吧!魔王大人》是以打工為主題的奇幻故事,2016 年出版的《29與JK》則講述上班族男主角與高中女生之間的「年齡差」戀愛。透過網絡連載而爆紅,並在 2018 年出版成輕小說的《刮掉鬍子的我與撿到的女高中生》,亦有著類似的故事主題。

隨著異世界題材在 10 年代大行其道,新一批以成年人或上班族為主角的輕小說也在劇情上吸納了這一主題。原為網絡小說,並在 2021 年出版成商業作品的《佐佐木與文鳥小嗶》,則講述 40 歲社畜男主角在現實世界與異世間之間往返穿越的奇幻歷險。同年出版的《怪人的沙拉碗》則是異世界公主穿越到現實,與單身貧苦的男主角建立關係的故事。兩部作品剛好由同一位繪師負責插畫,並先後於 2024 年動畫化。《怪人的沙拉碗》相對於上述的幾部作品,其故事可說是最「社會派」的一部 — 沒有奇幻歷險、不以戀愛喜劇自居,集中描述的是存在於社會暗角的幽微。

岐阜作為譬喻:扭曲的「地元愛」

《怪人的沙拉碗》中個人覺得最有趣的點子,是平坂讀借用了作為故事舞台的岐阜市本身,象徵了作品中一眾角色所面對的處境。岐阜市雖然是岐阜縣中人口最多的城市,但在《怪人的沙拉碗》中卻成了邊緣性的存在。借用動畫版的開場白,岐阜市除了在戰國時代成了織田信長的根據地而有過光輝一刻外,如今就只是個不起眼的地方地市,就像男主角鏑矢惣助般普通而不起眼。

事實上平坂讀的說法也確有幾分道理,縱觀整個岐阜縣,岐阜市的確就是欠缺了一些令人眼前一亮的特質。就觀光旅遊而言,最受旅客歡迎的是白川鄉、飛驒高山老街以及下呂溫泉;歷史迷會喜歡關原古戰場,動漫迷則會因《冰菓》而去高山市、因《聲之形》而去大垣市聖地巡禮,大概就沒多少人會衝著岐阜城而特地去岐阜市旅遊。經濟層面而言,岐阜市也只能活在名古屋市的陰影下,被視為對方的衛星城市與通勤城鎮。綜合以上因素,岐阜市的確足以被寫成一個邊緣之地 — 比下雖有餘,比上卻嚴重不足,成了不上不下的尷尬存在。

岐阜市是平坂讀的出生地,而這也是他繼《我的朋友很少》後再次將這個地方寫進故事裡。日本一向有「地元愛」的說法,「地元」這一漢字解作「當地、居住之地」,「地元愛」則顧名思義是指表達對自己所居住的地方的愛意。2023 年出版,為作家宮島未奈出道作的《奪取天下的少女》,可謂近年最為人熟悉的「地元愛」作品。同樣是衛星城市的滋賀縣大津市(毗鄰京都),其現實中逐漸衰落的都市景象反倒成了故事主角成瀨明莉「奪取天下」的起點,故事流露滿滿對滋賀與大津的愛。相比之下平坂讀的「地元愛」就有點扭曲,偏要以「地元民」的身份對岐阜市自嘲一番之後,才好好把這個都市的風景寫進故事裡。

平坂讀就是這麼「怪」。看完跟讀完《怪人的沙拉碗》後,雖然絕對會對岐阜市留下深刻印象,但這是因為作者把岐阜市作為意象運用得巧妙;但說到會不會因為《怪人的沙拉碗》而想要到岐阜市旅行的話,老實說到目前為止就還未有這個想法,作為動畫合作伙伴之一的 JR 東海恐怕要失望了。平坂讀就是一個這麼愛繞道而行的作家 — 邊緣除了象徵其出生之地岐阜、象徵了他筆下的角色外,也象徵了平坂讀本人的創作風格。

以輕逸對抗「正確」

個人認為平坂讀筆下最成熟、圓滿而出色的作品,是只有兩集的輕小說《截稿日之前,百合的進度特別快》。這部與《如果有妹妹就好了。》共享同一世界觀,同樣以輕小說創作為主題的作品,最後留下了此一結語:應當以「lightness to resist rightness」,以輕逸對抗正確。而這句話出自作品裡的輕小說作家一角海老原優佳理之口,而這個角色亦是平坂讀自言,如同本人化身般的存在。

輕小說本身就是一個相當商業化的類型,在整個文學體系中大概只能被劃分為主流的一方,而非邊緣的一側。但平坂讀的志向,就是要讓筆下的輕小說成為主流的邊緣,並以輕小說之輕對抗現實;而他的對抗方法也是輕逸的,是希望藉輕小說的娛樂風格側寫、反映,以至祝福現實。《怪人的沙拉碗》也是如此 — 如果沒有從異世界來的人們,落魄的作家將沒法再提筆書寫小說、被丟下的追夢少女將無法繼續追趕樂隊之夢、被霸凌的女孩將無法自力脫離困境、有著正義理想的偵探將無法成為英雄,也無法讓不信任愛情與親密關係的他,終能負起與接受親情之愛。

平坂讀在原作《怪人的沙拉碗》的第一集後記中,解釋過為何會寫下這個標題。但我希望延伸「沙拉碗」的譬喻作為本文收結:這部作品就是一道以「怪人」為材料的沙拉,口感輕盈、口味清新,也有點營養─就是這樣的一道或非主菜,但就是能讓人隨時都吃得下一口的輕巧料理。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新‧鏡花水月Facebook專頁

--

--

鏡花先生

動畫宅,百合廚。寫動漫隨筆,近年文章散見《關鍵評論網》。Facebook專頁:www.facebook.com/flowerinmirr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