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刀的愛 — 雜談《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

鏡花先生
Feb 11,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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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將岡田麿里的魅力發揮至 200%」的作品。在一個訪問中,動畫公司 MAPPA 的代表董事大塚學,如是形容《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

另一動畫製作人堀川憲司,則在一個與大塚學對談的訪問中直接將《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形容為「岡田麿里 200%」的作品。「無論是其概念和母題,整部電影都穿插著令人回想起岡田麿里過去作品的元素。」堀川憲司如是說:「『我的 200%是這樣的』,(這部電影)就是岡田麿里給予大塚學的回答。」

岡田麿里,日本女性編劇,1996 年以編劇身份出出道,兩年後為原創機械人動畫《DT 戰士》執筆劇本,自此展開動畫編劇生涯,至今已在業界打滾了 26 年。在動畫公司 P.A. Works 的代表董事堀川憲司的邀請下,岡田麿里於 2018 年編而優則導,推出了首部由她親自執導的動畫電影《道別的早晨就用約定之花點綴吧》。岡田麿里在訪問中提及,堀川憲司曾在某次活動中跟她說,「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展現『岡田麿里 100%』的作品」,這句話最終成為了她創作《道別的早晨就用約定之花點綴吧》的契機。

《道別的早晨就用約定之花點綴吧》

同樣身為動畫製作人的大塚學,在觀看《道別的早晨就用約定之花點綴吧》後深受感動,決心要製作出一部能徹底展現「岡田導演想要創造的世界」的作品。於是在 2023 年,岡田麿里與近年在動畫界冒起得最快的 MAPPA 合作,拍下了第二部由她以導演身份創作的動畫電影《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上述的經過,就是這部動畫會被形容為「岡田麿里 200%」的緣由。

堀川憲司的分析確實透徹,《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是一部延續岡田麿里一貫創作主題的作品。肉體與時間的停滯、封閉的世界,對母親這一身份的探討…以上種種的設定與敘事元素,在岡田麿里作品重複出現,已成為她本人簽名式的創作母題。大塚學的形容也確實精警 — 若果我們不把《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當成「岡田麿里 200%」的作品的話,也實在難以進入這部世界觀令人眼花繚亂,設定近乎任意堆疊的電影。要進入見伏這個滿佈迷霧的都市,最為可行的方法,就是以岡田麿里過去寫下的故事為提示,架設讓列車駛進去的路徑。唯有這樣,才能直搗《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的故事核心,理解這個岡田麿里想要創造的世界。

電視劇版《我從不能去學校到寫出「未聞花名」「好想大聲說出心底的話」》

岡田麿里的作品一向具有自傳色彩。她從不忌諱提及,其親手寫下的故事中一再重覆出現的主題,靈感都源自她的成長背景與經歷。在 2017 年出版的自傳《我從不能去學校到寫出「未聞花名」「好想大聲說出心底的話」》中,岡田麿里娓娓道來自己從小被霸凌,加上父母離異,所以年少的時候一直閉門不出的經歷。心靈上以家裏蹲形式自我封閉,肉體上則被困在秩父這個原生之地。雙重的困頓讓她一直渴望逃逸,希望能走到「外面的世界」。

19 歲那年,岡田麿里終於得償所願,下定決心到東京升學,並於在學其間開始踏上編劇之路。葷素不忌的岡田麿里由成人向電影到兒童向動畫都寫過,並在 2011 年終於得到難得的機會,寫下第一個由她有份主導的原創故事《我們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見的花名》。這部 13 年前推出的動畫成為了岡田麿里風格的奠基作,直到去年的《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有不少設定與意象仍舊重覆出現,成了岡田麿里的母題。

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封閉與停滯」這一主題。兩者必定是一同出現的 — 主角們因著某些緣由而封閉自我,結果其生命因此陷入停滯。就在主角們以為自己將會就此過完一生之際,一個異樣的契機卻從天而降,讓一切都重新運轉起來的,岡田麿里筆下的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

《好想大聲說出心底話》

在《我們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見的花名》裡,男主角因青梅竹馬的死而成為了家裏蹲,直到青梅竹馬化成幽靈回到其身邊,才讓他後來有了走出去的勇氣。《好想大聲說出心底話》中女主角因間接造成父母離婚而陷入自責, 一直以不能說話成為自我束縛的詛咒,直到得到同樣經歷雙親離異的男主角的鼓勵(與傷害),才得以再度發出聲音。《知道天空有多藍的人啊》從劇名開始就是以封閉為主題 — 井底之蛙不知大海遼闊,卻知天空之藍。故事講述主角各人基於不同的原因,肉體或精神上都滯留在秩父這一小鎮。三人因愛而互相糾纏,最終在「幽靈」的驅動下終於與自己和他人達成和解,走出了人生的停滯。

岡田麿里親自執導的《道別的早晨就用約定之花點綴吧》及《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則直接將「停滯」寫進設定,將主角拋擲到封閉的困境之中。《道別的早晨就用約定之花點綴吧》中女主角一族天生長生不老,意味著與他族之人建立關係的話,就註在連綿的歲月中看著他人一個又一個離自己而去,因此被冠以「離別的一族」之名,與他人建立關係成為了禁忌。在《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工業都市見伏的製鐵廠遭遇了神秘的爆炸,自此讓整個城市與城市內的人們陷入物理、生理,以及時間上的停滯。在改變就會被「神隱」的狀態下,自我封閉是必然為之的事情,因為與他人建立關係,往往意味著改變。

岡田麿里的另一母題則是母親,而這更是《道別的早晨就用約定之花點綴吧》及《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中最關鍵的角色設定。兩者對母親形象的描寫亦正好互為對照,如同兩部在美術上所呈現的世界觀一樣,一光明一黑暗,亦同時「一正一邪」。《道別的早晨就用約定之花點綴吧》之光明,在於故事講述無依無靠的瑪琪亞,如何憑藉愛的本能學習撫養在流離中遇上的嬰兒,將對方養育成人,最終學會成為一個母親。故事以岡田麿里少有的方式歌頌母愛的偉大,道出就算愛意味著註定要承受別離的痛苦,也依舊值得如此。相反《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則很「岡媽」,令人捉摸不定的少女睦實原來在「現實」中是神秘女孩的母親。她以矛盾的心情時而愛護,時而嫌棄這個「女兒」;縱然在最後承認自己的母親身份,承認自己對女兒的愛,卻是以「搶走」對方初戀的方式作為道別,讓對方踏出成長的一步,離開自己的身邊,如同婚禮中送別兒女一樣。這就是《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的邪 — 一個蹊蹺的女性成長故事,不論對母親還是女兒來說,皆是如此。

實在很難不以岡田麿里本人的經歷,去理解《道別的早晨就用約定之花點綴吧》與《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母親這一形象既可寫得如此光明,又可如此暴烈;行事如此地「邪」,中間又夾雜著名為愛的「正」 — 如同岡田麿里所自敘,自己對母親所懷抱的,複雜而矛盾的情感一樣。《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的世界就像岡田麿里的心像風景,在混亂堆疊的設定下,埋藏了岡田麿里那想要拿刀剖開自己,將一切坦露人前的書寫慾望,故此是一部「岡田麿里 200%」的作品。

作為收筆,記一個《愛麗絲與特蕾絲的虛幻工廠》中個人覺得最為有趣的設定。見伏在故事裡是一個虛構的世界,有著「現實」作為對照,其中的「角色」沒有活著的氣息。有些改變是被容許的,但有些改變若果偏離世界屬意的運行軌跡,則會被神機狼─作為創作者的化身─直接抺去。「現實」在故事的世界裡顯得比「虛構」有活力、自由,令人嚮往,但恰好在故事裡,最終是虛構為現實帶來了救贖─為失去女兒的父母們能夠彌補遺憾,為失去父母的女兒尋回喪失的愛。

再一次地,很難不以岡田麿里得經歷作為對照─就像她透過虛構的世界,得以和現實中的自己與人們和解一樣,虛構祝福著現實。或許有時沉悶、有時死氣沉沉,有時除了昔日的榮光以外什麼也沒有。但只要虛構還能救贖現實,還是會有人努力讓虛幻的工廠運轉下去。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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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先生

動畫宅,百合廚。寫動漫隨筆,近年文章散見《關鍵評論網》。Facebook專頁:www.facebook.com/flowerinmirr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