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的名字《能幹貓今天也憂鬱》，暗示了這是部以日常為主題的作品。「今天也」三字點出時間的延續，能幹貓昨天會憂鬱，今天也憂鬱，大概明天亦然。同一光景連綿不斷，日復日上演，就成了日常。這是個關於貓與日常的故事。
由貓擔任要角的日常故事並不罕見，題材相近的動畫近年就有《同居人是貓》以及《今晚有貓伴身邊》。但在云云同類作品中，《能幹貓今天也憂鬱》這一名字還是成功勾起了我的好奇 — 為何會以「能幹」來形容貓咪呢？貓天性隨遇而安，從不為討好人類而變得勤奮能幹。借用英國哲學家約翰．葛雷在《貓哲學：貓與生命意義》一書的說法，「貓不需要哲學。它們遵循自己的天性，以這種天性所賦予它們的生活為足」。究竟是怎樣的日常，才會令這隻貓成為了能幹貓？能幹貓又何以憂鬱？
我帶著對能幹貓的好奇，開始追看這部動畫。有趣的是，動畫版《能幹貓今天也憂鬱》的第一集卻正正違背了我的期待，在開頭刻意隱去貓的存在。動畫的開頭是這樣的：旭日初升的都市流轉不息，人們在晨光下開始活動。鏡頭轉向女主角的房間，畫面外有「人」在煮飯、做便當，並在鬧鐘響起的時候叫她起床，無微不至地照顧對方。鏡頭沒有映向照顧著女主角的這個「人」，為同居者的身份留下懸念。接下來則是一段長達兩分鐘的段落，一直映著女主角通勤上班的過程。鏡頭追著女主角跑到車站、擠進車廂，在人群中魚貫到公司上班；中間穿插一段看起來身居要職的男性，一邊駕車一邊熟練地處理公務的橋段…劇情的最後一幕，以高樓林立的都市景觀作結。
這些畫面拼湊起來，儼然是最典型的都市愛情劇開場。我們都已經能夠為這部愛情劇想好故事大綱了：菜鳥女上班族搭上幹練男上司，在職場中共同奮鬥，並且共譜戀曲。就在二人漸生情愫之際，男主角卻發現了女主角的秘密 — 原來對方一直在家裡偷藏了一個同居人…若不是知道自己正在看一部叫作《能幹貓今天也憂鬱》的動畫的話，我大概會以為自己正要觀賞的是職場愛情劇。事實上這一題材近年在動畫界也同樣不罕見，同季就有以辦公室為背景的愛情喜劇《公司的小小前輩》，前年也有同類作品《前輩有夠煩》。
當然這樣的「誤會」，也隨著畫面終於映出標題《能幹貓今天也憂鬱》，很快就告一段落。我們後來都知道，照顧幸來的同居者並非人類，而是一隻持家有道的巨大黑貓。往後的劇情也沒有上演甚麼辦公室戀愛戲碼，大部分內容都是社畜幸來與能幹貓諭吉之間的溫馨日常。事實上，戀愛和結婚出現在故事裡，更多時候是作為笑話去呈現。就像幸來想像自己若結婚的話，諭吉就會被其伴侶搶走，於是喊著「我才不要結婚！我絕不會把諭吉交出去！」的搞笑情節。
上述這段原創劇情，其主要用意或許只是想捉弄一下觀眾，以具誤導性的開頭營造反差，幽我們一默（並順便展示 GoHands 強大的 3DCG 作畫技術）。但與此同時，這段劇情也透過製造錯置的期待，間接帶出了作品「拒絕」戀愛的態度 — 你以為將要看的是都市愛情劇嗎？不，我們只會給你 OL 與大貓的日常。《能幹貓今天也憂鬱》是一部講述人貓日常的作品，而戀愛一直不被納入這日常之中。就像後來的這段劇情：幸來被同事由里告誡「獨居又養貓的話會很難結婚」，讓她泛起了一絲不安；但在諭吉體貼入微的照顧下，這一絲不安亦隨之煙消雲散…同類的情節在《能幹貓今天也憂鬱》反覆上演，並最終都以幸來與諭吉之間那如同家人的親密，抵消了戀愛之必要。
《能幹貓今天也憂鬱》的故事之所以會「拒絕」戀愛，是因為作品中有著「比愛情更好」的存在。原作者山田羊曾在訪問中提到，她會選擇以貓 — 而非人類 — 為故事主角，除了因為她本人喜歡貓外，也是因為她在創作的時候，所抱持的想法是「因為累了而想要休息」，而非渴求「心跳加速並為之激動」的感覺。在如此的狀態下，「身邊有他人在旁會感到疲累，但單獨一人又會感到寂寞。大約一隻貓的存在則剛好合適」，山田羊如是說。
而值得留意的是，在故事中伴隨女主角的，可並非普通的黑貓，而是這隻空前絕後，既懂得照顧人類起居生活，又同時會給予人類親密陪伴的能幹貓。正因為有能幹貓這一設定，才會讓《能幹貓今天也憂鬱》的故事，在原作者所道出的前提下得以成立。能幹貓諭吉的存在可謂兩全其美，既會以「剛好合適」的方式陪伴人類，又同時能夠滿足人們對親密關係以及同居生活的渴求。山田羊也在訪問中直言，能幹貓的設定是她把「常識和道德丟在一邊，沉迷於妄想」後得出的產物。因此才會有這極其完美，全然滿足了人們心底渴望的夢幻設定。
《能幹貓今天也憂鬱》的設定，讓我聯想到另一部以同居生活為題材的動畫作品，就是由同名輕小說改編，在今年一月播出的《關於我在無意間被隔壁的天使變成廢柴這件事》。兩部作品的開頭近乎如出一轍：前者以幸來在大雪中將諭吉拾回家為開始，後者則以男女主角在雨中相遇，男主角對淋著雨的女主角伸出援手，然後二人以此為契機展開同居生活為開始。《關於我在無意間被隔壁的天使變成廢柴這件事》是典型的戀愛喜劇，男女主角在故事初期並沒有成為情侶，卻在作品的設定下，順理成章地開展了同居生活，過著曖昧的「如同戀愛」日常。故事透過戀愛喜劇的固有設定，抽取了愛情的甜蜜一面，同時消解了親密關係所帶來的困難。對比之下，就能發現《能幹貓今天也憂鬱》的設定，骨子裡其實也繼承了戀愛喜劇的敘事結構 — 只不過與主角共居的，就由隔壁的可愛女孩，換成了毛茸茸的巨大黑貓而已。
山田羊亦在訪問中提到，年少的她曾經被漫畫中那些熱鬧而歡樂的情節所拯救，陪伴她度過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夜晚。所以，她希望自己也能夠創作出這樣的作品，稍微減輕讀者的疲憊、傷痛與寂寞。《能幹貓今天也憂鬱》的角色設定，抽離來看或許有點取巧 — 其故事之所以能夠如此療癒而美好，是因為有著能幹貓這一完美的存在，勝過了世上現有的親密關係。但就像戀愛喜劇至今仍歷久不衰一樣，在艱難的現實下，人們有時候就是需要投入幻想，才能放鬆自己，安頓休息過後獲得繼續活下去的力氣。山田羊敏銳於都市人的心靈渴求，從而創作出能幹貓這一角色，是她作為創作者的功架所在。
與此同時，《能幹貓今天也憂鬱》的故事也不只於此：這一人一貓之間的日常，除了有著由貓反過來照顧人類，包容著人類一切的夢幻一面外，亦有著人貓之間超脫物種與血緣，將彼此視為重要的家人，互相照顧與愛護對方的溫馨一面。在諭吉被幸來拾回家的那一夜，牠察覺到對方明明已經沒有照顧他人的餘力，但還是選擇用盡力氣，為自己設立安身之所。從那刻開始，諭吉就確信，這個骯髒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而眼前這個睡在玄關的邋遢女孩，就是自己的家人 — 如同那寫在紙板上的四字所言，這裡是「諭吉的家」。
故此，能幹貓何以憂鬱？是因為這個缺乏自理能力的主人，總是令牠無法放下心來，讓牠只能每天先嘆一口氣，然後再無微不至地照顧對方。又究竟是怎樣的日常，才會令這隻貓成為了能幹貓？是因為從二人成為了家人的那一天開始，諭吉就一直渴望長大，期望有天不單只能夠替對方倒垃圾、做飯糰，而是能夠成為巨大得足以支撐對方的存在 — 就像幸來一直以嬌小的身軀，努力地照顧著自己一樣。
這就是《能幹貓今天也憂鬱》的日常。時而比愛情夢幻，時而如親情般溫馨 — 亦因此叫人喜愛，令人嚮往。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