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30日晚上11時,香港政府頒布「港區國安法」,「國家安全」自此成為了香港的無上律令。任何的行為、任何的言論,任何的創作,都能夠以「國安」之名,被政權恣意消滅。抗爭者被拘禁、政權不喜歡的活動被禁辦,極權看不順眼的書籍被下架 — 去年至今,已經有34本香港出版的著作,從公共圖書館下架。
如斯光景下,「人與政權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不再流於文青愛用的名言雋語,而是殘酷並切實地,成為了今日香港的寫照。「守護記憶」四字在過去聽起來像口號多於行動,如今也成了抗爭中的重要一環。且看今年香港的6月4日 — 當最為溫和的悼念,也要在街頭上和警察周旋才得以進行的時候,不幸地,單是述說與傳承記憶,在香港似乎已變成一場足夠「激進」的對抗了。
於是我決定提起筆桿,寫下這篇介紹《崩堤之夏》的文章 — 這本由香港作家撰寫,台灣出版社出版,以2019年爆發的「反送中」抗爭為主題的推理小說。革命之火可被政權暫時滅熄,決堤之潮可被極權一時擋住,當下的我們或許無法看見希望。但我期望,作者黑貓C在書中奮力記下的,那屬於香港人的共同情感,能夠一直被記住,並傳遞下去。單單談論一部小說,或許改變不了甚麼;但這就是如今香港人所能勉力去做的,一個微小的行動。
《崩堤之夏》起始於一宗反送中期間發生的兇殺案。一名年輕抗爭者被持不同政見的父母趕出家門,無家可歸的他只能在公園流連。期間他帶著絕望卻同時甘願為香港背水一戰的決心,寫下與父母陳情兼道別的遺書。結果,這封遺書也確實成為少年的絕筆 — 但他卻是被人殺害的。凌晨時份,少年伏屍於公園的廁所內,因身中多刀而當場死亡。
事件表面上與抗爭無直接關係,但隨著男女主角著手調查,就查出死者陳屍的公廁曾被當作連儂牆之用。更微妙的是,兇案的第一發現者是一名休班港警,而警察在抗爭中一直與示威者正面衝突,彼此的仇恨亦隨著行動升級愈演愈烈…究竟少年是被誰殺害,又為何會被殺死呢?如此的謎團纏繞著書中的六位主要角色。香港於2019年夏天發生的一連串抗議行動,以及作者取材自真實事件後創作的兇殺案,構成了《崩堤之夏》的故事主軸。
以虛構的故事承載真實而沉重的香港抗爭史,並以創作的角色與情節記下投身抗爭的人們所抱持的情感,是《崩堤之夏》作為「反送中小說」的一大特色。黑貓C在前言中提到,「那些數字(指反送中抗爭中發生過重要事件的日期)是應該寫在書上的,而不是夏秋之交的政治風波」。以反送中為題材進行創作,成為了一種與政權爭奪話語權,以及歷史詮釋權的行動。在國安法壓境的當下,更是如此。
《崩堤之夏》的記述始於六四事件30週年悼念晚會,以8月31日發生的港警衝入港鐵列車並無差別襲擊乘客的「太子站事件」作結。讀者透過書中角色的視點,一同經歷於反送中期間發生的各項大事,體會當時香港人時而悲傷絕望,又時而抱持希望;會感到憤慨,又有時會被同行者鼓勵而感到喜悅,如此反覆而悲喜交雜的情緒。而《崩堤之夏》的可貴之處,在於作者並不滿足於單純記述歷史以及紀錄情感,而是希望以更廣闊的視角,描述運動中不同群體所具備的複雜面向 — 甚至包括了與抗爭者敵對的港警一方。
前文提到《崩堤之夏》的敘事以六四30週年為開端,但於當晚舉行的悼念集會,其實只被作者以廖廖數筆帶過,其中最重要的描述反而落在這一句:「警方稱晚會人數為一四年後雨傘運動的新高」。雨傘運動為當時於9月末至12月發生的一連串公民抗命行動,其衝突強度與反送中相比下溫和得多,但當時亦已發生了多宗港警對示威者施暴的事件,埋下了五年後抗爭期間爆發警民衝突的導火線。
《崩堤之夏》的故事中,就提及過一件與這個運動及警察有關的往事。雨傘運動過後,曾參與其中的人普遍不再對港警抱持信任,年輕一輩猶其如此。出生於警察世家的一名少年,因哥哥是警察的關係而遭到朋友疏遠,被孤立的境況再加上各種原因,最終讓這個男孩踏上自殺一途。如此的傷痛一直糾纏在反送中期間任職警察的一名角色身上,最終讓他作出人格謀殺,甚至謀害抗爭者性命的行徑,而他本人最終也落得悲慘的下場。
作者寫下如此的段落,是想加強讀者對「港警為黑警」的印象嗎?若要如此的話,那大可不必加入上述的橋段。那麼,作者是想我們對港警寄予多一點同情嗎?也不見得如此,因為作者亦有在其他段落批判警察在抗爭中的所作所為。作者寫下這一情節,我想就只是單純地,道出整個香港在政權的迫害下,營造了一個何其悲哀的境況而已。如同作者如此質問:「你以為在這個不正常的社會下有多少人能夠保持正常?」
除了警察一方外,抗爭者在《崩堤之夏》的故事中,亦有注入多層次的描述。書中有一位化名為象頭盔的角色,他一方面會在前線中帶領勇武抗爭者與警察正面衝突,亦經常在網上討論區作宣言式發文,執意揭發警暴之餘亦鼓勵其他人與自己一同行動。以象作為象徵,令人聯想起抗爭中以動物命名的勇武小隊;在討論區以中英文發言並帶頭行動,則令人想起部份主攻「國際線」的抗爭者。象頭盔這個角色,融合並標誌了反送中運動中最具象徵性的兩種抗爭方式。
在故事中,港警一方如此評價象頭盔:「以象自居,掩飾不了他好勇鬥恨的心態」,並認為對方「喜歡表演,渴求別人注意」。然而在故事末段,象頭盔如此敘述自己以象為象徵的原因 — 象是母系社會,有作為外婆的象會一直照顧象孩子的習性。從小與父母關係不好的他,一直都只被外婆疼愛,因此對象特別有共嗚。原來以象為象徵的原因,結果比港警想像般單純,甚至夾雜溫情。
然而有趣的是,象頭盔最後的自白,真的就全盤否定了港警的分析嗎?閱讀小說的描述,讀者或許都會同意,其實該名警察的觀察,也確有其可取之處。若沒有敢於戰鬥、敢於表現自己的心態的話,著實難以想像象頭盔何以敢於在前線,及在網絡上化身為一種象徵,高調地與警察進行對抗。
反送中是一場「無臉」(faceless)的抗爭,抗爭者傾向隱藏身份與面容,以對政權作更激烈的對抗。於是蒙面底下的抗爭者們,我們一向都無法得知他們勇武背後的故事,他們的所思所想。直到愈來愈多抗爭者被捕,被帶上法庭,亦隨之接受媒體的訪問,我們才能得知他們的經歷與想法。然後我們都會明白,抗爭者是複雜的,不能輕易歸類的,溫柔與暴烈並存的 — 就像普遍的人類一樣。只是他們願意為了香港,付出自己所有而已。
《崩堤之夏》選擇寫下象頭盔這個角色,點出抗爭者複雜、多元,難以一概而論的一面。我認為,這正是這部小說不能忽略的其中一個優點。「崩堤」的比喻源自流水式抗爭的思想,亦如同書中如此描述:「堤壩已經崩坍,憤怒的洪水已經填滿了街巷、馬路、廣場、山野」。傾瀉而出的洪水,該如何被歸結,才能寫出真正屬於香港的故事呢?《崩堤之夏》作了一個具膽色而優秀的嘗試,亦因此值得我們去閱讀、去流傳,去記下。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