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 雜談《來自深淵 烈日的黃金鄉》

鏡花先生
Dec 12,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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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在觀賞《來自深淵》這部作品的時候,很容易就會聯想到這句出自尼采,記於其晚期著作《善惡的彼岸》的「格言164」。尼采一如以往,以詩化的言語,敘述其哲學思想。

容許我在這篇文章中不去詳談《善惡的彼岸》,而是借用尼采的哲思,透過其風格化的文字,去思考《來自深淵》,以及動畫第二期「烈日的黃金鄉」的故事。《來自深淵》的故事,一直以來都像是在呼應尼采筆下的這一格言。被冠以「奈落」之名的深淵,原本就是個誘惑人們陷於其中的大洞,是怪物或更高位存在所佈下的陷阱。以俯瞰視角注視深淵之時,深淵及其中的萬事萬物,也在凝視其上的人們。當人們潛入大洞深處,陷於第六層的詛咒之時,也在與怪物戰鬥的同時成為了怪物 — 在故事裡,它們被喚作「慘劇終末」,意為「窮途末路者」。

而「烈日的黃金鄉」故事的有趣之處,正正在於反轉了我們對「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這一警句的想像。若果「成為怪物」不再是詛咒,而是一種祝福呢?如果「失去人類性」不再是深界六層的詛咒,而是成為深淵一體的必經階段呢?假如「慘劇終末」不再意味「窮途末路」,反而代表得到繼續潛行下去的力量的話,那麼探窟家還應當「不要成為怪物」嗎?

「烈日的黃金鄉」所記下的,是一個反轉《來自深淵》裡,「慘劇終末」作為詛咒象徵的故事。在討論「成為怪物」 — 也就是慘劇終末的部份之前,我們不妨先退後一步,再次凝視「阿比斯」這個深淵。

究竟故事裡的人們,何以不惜一切,也要走進這吃人的大洞?

很久很久以前 — 其實已經沒有人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因為在深淵待久了,隨之對時間流逝的觸覺也會被扭曲 — 有一群被故鄉拋棄的人,遠洋來到孤島貝歐魯斯卡,只為一探島上的巨大洞穴,以及其中的黃金鄉。被冠以黃金之名的無何有之鄉,是個「能將垃圾都變成黃金」的地方。手握羅盤的女孩布耶可,曾如此聽說。

歷經嚴苛的航海,自稱為敢死隊「罡甲」的人們,終於踏上位於南海的這個孤島,並攀上深淵頂端,展開不歸的旅途。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眼前的大洞會吃人,也知道只要潛進深淵,就會一去不返,無法回頭。但如此的危險,並不足以停下這群「沒有故鄉的人們」的腳步。正如那位「神明附體的預言者」,敢死隊隊長瓦茲強在上岸的一刻,向同伴如是說:

「昂首闊步地前進吧!你們的雙腳踏碎一切的不公不義,你們的名聲將震響故鄉、震驚全人類!」

動畫《來自深淵 烈日的黃金鄉》,就以這種史詩式的敘事,作為故事的開始。故事的開場有著單一神話(monomyth)的色彩,亦具備「出走」(exodus)的特色 — 受神靈指示的預言者作為先知,帶領人民逃離所在之地的劫難,遠走他方尋找理想鄉,令人聯想到《出埃及記》的故事。如此史詩式的開場,正正與莉可及雷格彼此相遇,及後收到莉可母親從深淵寄來的信件,因緣際會下展開了阿比斯的探險之旅,這種童話式的啟程形成鮮明對比。事實上,動畫亦在編排上特地提示觀眾,去作出如此的對比 — 例如第一集故事講到罡甲一行人從深界五層準備出發之際,畫面就跳接到莉可一行人登上祭壇,潛進第六層的一幕。

就敘事策略而言,莉可及雷格的深淵之旅有著童話式,及接近少年漫畫傳統的開場,是有其必要。因為正是有著這場的開場,才顯得故事後來格外殘酷的部份 — 例如莉可受到深淵生物及四層詛咒的夾擊,因此讓雷格陷入痛苦兩難的一幕 — 更具備衝擊讀者的威力。《烈日的黃金鄉》已為整個故事的中段,如此的反轉不會再對讀者有所效果,自然就可用另一種方式作為開始。就故事主題而言,莉可與瓦茲強之間的對比,則為帶出這一篇章的命題之一:就算經歷與背景如此不同,為何「樂於」進入深淵的人們,最終都會如此相似?

其實在一眾角色中,和罡甲一行人在經歷上最相似的,應是奈奈祈。生為孤兒,被困於極地地底的她,曾憧憬著深淵,如此向神禱告:「反正都一樣是地底,那我想去這個地方」。奈奈祈一樣是被拋棄的人,一樣希望逃到遠方,於是凝望著阿比斯。但和罡甲不同的是,就算之後真的被「黎明卿」波多爾多帶到深淵,她也沒有任何興奮之情,就只是理性地,認知自己從一方到達了另一方而已。接下來與米蒂有關的經歷,讓娜娜奇變得對深淵的運作無比熟悉,而這也不是從對深淵的求知慾而來,而是基於想要實現「送走米蒂」的願望,才會有如此結果。甚至最後會答應與莉可及雷格一同踏上旅途,也是基於想要圓滿米蒂的心願,而作出這一決定。

《來自深淵 烈日的黃金鄉》的故事裡,為了強調縱然奈奈祈的背景與罡甲一行人相似,但對深淵的看法卻有著根本上的不同,於是就有奈奈祈為了得到被創造出來的米蒂幻像,而甘願以自身去交換,就算長眠貝拉芙的領域也在所不惜的這段故事。奈奈祈被村莊裡的慘劇終末們視為特別的存在,因為她就算成為了慘劇終末,仍有著完好的生命。對依舊渴望到深淵底部冒險的他們而言,「完好的生命」意味著能繼續前進的力量,但對奈奈祈而言,這句話使她勾起的,就只是對米蒂的思念而已。

劇中後來甚至藉莉可與瓦茲強之口,直接點出兩者的共通之處,就是他們都視前方的路,那通往深淵末端的路途視為歸屬,為此願意犧牲一切 — 就算是一隻手,還是自身的「人類性」,皆在所不惜。這也是為什麼,瓦茲強會說深淵讓他生出了望鄉(或譯思鄉)之情的原因:他不是為了尋找新的故鄉而來,而是在深淵前進的這一過程,就是「故鄉」本身。他遠遠凝視深淵,遙望故鄉;深淵也凝視著他,使他失卻了人類性,「成為了怪物」。但對目光只有前方的人而言,有沒有身後身根本不重要。正如瓦茲強死前所言,若要貫穿深淵,就只能成為「超越人類的存在」。他唯一與莉可不同的,就只是得不到「天選之子」的指引而已。

原作者土筆章人曾在訪問中提到,莉可她們就是一群「深淵中毒」(アビス中毒)的人。如此的總結簡潔有力,相比之下他在作品中想要表達同樣意思的對白,卻不如這四字來得深刻。但《來自深淵 烈日的黃金鄉》的故事也不只提到這群「深淵中毒」的人們,故事裡還有這樣的一個人,以及一個非人 — 她們是伊嚕布嚕村的唯一人類布耶可,以及「公主」法普妲。

在布耶可眼中,法普妲就是如同太陽一樣的存在 — 烈日照耀一切,燃盡一切,包括烈日自身。如此黑暗中的烈日,照射出布耶可的罪孽,以及盼望。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

成為更新的荒涼」

— 艾蜜莉.狄金生《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深淵六層的「黃金鄉」,從一開始就被原住民稱為「不歸之都」,探窟家只要潛進這一領域,其旅途就會被稱為「絕界行」,意謂「最後的潛入」。深界六層的詛咒是「喪失人類性」,若從此地上升歸回,就會失去人類姿態,成為不成人形的生命體慘劇終末。

但《來自深淵 烈日的黃金鄉》的故事再次告訴我們,深淵確是個吞噬一切的陷阱。當人們以為只有回去的一途,需要承受失卻人類性的風險之際,原來僅僅是在六層存活,就已經需要失去「人類性」,以及人性 — 如同伊嚕布嚕村的住民們,近乎全都成為了非人的存在;在最初也必須透過「吃子」這一踰越人類倫理的行為,才得以存活。

事實上在整個《來自深淵》的故事裡,劇情一再告訴我們,深淵裡的力場扭曲一切,亦因此在力場內遊走的人們,其人類性及人性,或多或少也會隨之扭曲。故事裡最經典的例子莫過於「黎明卿」波多爾多,裝甲下的他已經不再有人類的軀殼,也會將人體實驗而來的產物視為「深淵的祝福」、將活人肢解化作「彈藥包」的行為稱為「愛」。波多爾多的行徑中沒有邪惡,而這才是最扭曲人性的部份 — 因為在他眼中已經沒有人之所在,有的只是深淵。

《來自深淵》的主角一行人莉可、雷格與奈奈祈,在深淵冒險的同時仍舊保有人性一面,確實如同瓦茲強所言,是擁有天選一般的祝福。這一人一獸一機械都保留著人性,但從一開始就已經不是人類,嚴格而言早就失去了人類性。就算是擁有人類面貌的莉可,也是其母親使用了深淵遺物「除去詛咒的搖籃」,因此死而復生的生命體,並且生來以後註定會一直向深淵的中心前進。這就是《來自深淵》會被命名為 Made In Abyss (メイドインアビス)的原因,因為故事的主角們,確實全都是「深淵製造」的產物。《來自深淵》這一中文翻譯符合信達雅原則,但要捕捉原文那與「製造」相關的含意,或許也可叫作「源自深淵」。

《來自深淵 烈日的黃金鄉》的故事裡,也有一個源自深淵的產物,從另一搖籃 — 欲望的搖籃 — 而生,名為法普妲。這位帶著復仇的使命而來的公主,倒是在眾多已失卻人類性的生物(慘劇終末)中,最有人性面目的一個,畢竟早在古代的文學中,例如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就已經書寫著以復仇為題的故事。復仇本身,從古至今就是最具人類性的行為之一。法普妲沒有經過從人類化作非人的過程,但這一深淵製造的生命卻處處流露愛恨,會哭會怒也會笑,亦會在復仇的意義被奪走時,悲慟「不要拿走我活著的理由」,歷經的情感與掙扎都充滿人性。故此,法普妲也和莉可一樣,是被深淵選中的孩子 — 誕自深淵,沒有人類性,卻也保留了人性。

而失卻人類性,在《來自深淵 烈日的黃金鄉》故事的最後,也不再只是詛咒的象徵,在最後成為了救贖的一環。布耶可最初寧願尋死,也不願化作慘劇終末;在黑暗中為咿嚕繆咿留下的孩子命名紀念,一切只為以「不要忘記她」作為一種予以自己的救贖。當法普妲在自己的眼前得以解放 — 從母親的懷抱,從復仇的使命得以解放 — 之後,布耶可也終於可以安然踏上階梯,以非人的姿態跟隨同胞步伐,結束自己的生命。

當布耶可被法普妲擁在懷內,作為當年布耶可將咿嚕繆咿擁在懷內的倒轉,歸結於母與子的詛咒終於解開,二人都可以各自邁出新的步伐。如同布耶可所言,她那無神的雙眼,最終在黑暗中找到的不是光明,而是黑暗 — 但那是溫暖的黑暗,一如不滅的復仇公主法普妲。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 顧城《一代人》

瓦茲強也許說得對,對天選的深淵之子而言,或許成為非人的存在確是一種超越。至少對法普妲、莉可、雷格以及奈奈祈而言,能夠以如此的生命繼續在深淵走下去,已是對活著的最好祝福。如此矛盾的混合,就是《來自深淵》故事的醍醐。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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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先生

動畫宅,百合廚。寫動漫隨筆,近年文章散見《關鍵評論網》。Facebook專頁:www.facebook.com/flowerinmirr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