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無職轉生》中,分別有兩集是以「轉折點」為標題,以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告訴觀眾,這集的內容將會是整個故事最重要的轉捩點之一。
第一個被冠以「轉折點」的集數是第八集,故事末段發生了魔力災害事件,菲托亞領地上的住民被轉移到各地。魯迪烏斯跟愛莉絲因此來到了魔大陸,並遇上瑞傑路德,隨後三人展開橫越魔大陸的冒險與求生之旅。其他的角色也因此一災難,遭遇了流散,或是死亡。第二個被冠以「轉折點」的集數則是第二十一集,魯迪烏斯一行人遇上了「龍神」奧爾斯帝德,魯迪烏斯因與人神有所關連而差點被對方殺死,隨後又被救回。面對第二次的死亡,以前世模樣再遇人神的魯迪烏斯卻顯得坦然,如此說道:
「能度過第二次的人生,已經要覺得幸運了。」他這樣說,但也補上這句:「雖然還有很多事情想做。」
《無職轉生》的副標題是「到了異世界就拿出真本事」,其實已經為整個故事作了簡潔有力的總結。這是一個人生失敗組,在死後終於得到洗牌重來的機會,在異世界重新開始,試著跨越前世創傷並認真活下去的故事。魯迪烏斯是「到了異世界就拿出真本事」,而不是「到了異世界就當龍傲天開外掛輕鬆地過活」。就算天生在魔法方面有著不錯的才能,他也一樣要在旅途與人生中歷經挫敗、歷經傷痛、甚至歷經死亡 — 還要不斷跟前世的創傷搏鬥。
動畫《無職轉生》中,有一個段落雖然沒有被冠以「轉折點」,但在我眼中,卻是一個同樣重要的轉捩點。對魯迪烏斯而言,這一段經歷甚至可能比上述兩次災難,有著更重大的影響。這就是第十六集,魯迪烏斯與父親保羅再遇的這一段。魯迪烏斯在他轉生後的人生中,首次要以這樣的方式再次面對其創傷 — 這次,他不再是被欺凌的那人,而是被當作欺凌者。
在與保羅重遇之前,魯迪烏斯的魔大陸之旅,好不容易才終於踏入順境。歷經被騙、被誤會、小隊差點被拆散等危機後,魯迪烏斯一行人終於到達米里斯國土,在回家的路途上向前邁進一大步。瑞傑路德的思考變得比以往柔軟,魯迪烏斯為這個斯佩路德族洗脫污名所花的心思漸見成效;愛莉絲也終於不再只是個任性幼稚的大小姐,開始懂得關心他人,主動伸出助人之手…魯迪烏斯費盡的心力,終於漸見成效,事情好像都要往好的方向發展了。
但作者及編劇卻在這時,選擇讓魯迪烏斯,從這小小的高峰上摔下來。在魯迪烏斯重遇保羅的一刻,一切都被逆轉了。以往的他是失敗組,如今在落魄的保羅面前卻成為了勝利組,被認為擁有最好的東西,也因此不懂旁人的辛酸與疾苦。魯迪烏斯被保羅的話語刺痛,憤慨對方的不體諒,不懂其一路走來的經歷就大放厥詞,在扭打中憤而把父親壓在地上 — 而如此的身影,在自己的妹妹與旁人眼中,成為了欺凌的一方。
前世被欺凌的創傷再次在魯迪烏斯眼中閃現。當刻魯迪烏斯的反應,在螢幕前看著的我不由得感到心酸。魯迪烏斯指著自己,表情與眼神透露他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就只能以難以置信地,這樣質問自己:
「欺負?我欺負保羅?」
而旁觀的人們都是這樣認定的。
在動畫《無職轉生》的第一集,故事以魯迪烏斯的這段獨白作結:「在這個世界,就連我也能認真過活吧。跟常人一樣活著,跟常人一樣努力,即使遇到挫折,依然重新站起來向前看…我也許做得到。即使是無業、家裡蹲,又是人渣的我,也能讓人生重新來過,也能認真地過活。」
但事情卻沒有這麼簡單。即使轉生到異世界,想要「重新來過」,也不是這麼簡單。問題是,為什麼要這麼不簡單?為什麼作者偏要主角來到異世界,也要歷經這樣的痛苦?
2012年,作者不講理不求人在網站「成為小說家吧」(小説家になろう),投稿了《無職轉生》。這部小說在開始連載不久後就大受歡迎,在2013年開始佔據「成為小說家吧」的累計排名首位,直至2019年才被同類作品《關於我轉生變成史萊姆這檔事》取代。《無職轉生》的高人氣同時也打響了「成為小說家吧」的名堂,自此這種投稿至該網站上,並以「異世界轉生」為題材的小說,就被人歸為「成為系」(なろう系)小說,而《無職轉生》則被稱為「成為系小說的先驅者」。
然而有趣的是,「成為系」這個指稱,當然很稱職地囊括到某種在特定環境進行創作(因為在網絡上連載所以會更頻密而快速地收到讀者的想法,作者也因此能更即時地將讀者的意見反映在作品上)、作者多數受某種特定文化影響(例如創作養份多數來自以中世紀為背景的RPG遊戲),以及多數以某一題材為故事主軸(異世界轉生題材)的作品,但各部作品之間的內容本身,卻可以有著極大的差異。而《無職轉生》所講述的故事,正正就與不少閱聽者對「成為系」作品的定見,近乎截然不同。
隨著不少「成為系」小說被書藉化與動畫化,這一系作品就由原本主要被網絡小說的讀者群所認識,遂漸走入輕小說讀者、動畫愛好者,以至一般觀眾的視野。而一般觀眾對「成為系」的理解,自然也側重於那些被印成書藉後賣得很好,兼會被動畫化的作品。結果,這些人會對「成為系」有著怎樣的理解呢?在日本的Google搜尋中鍵入「成為系」三字,我們就會看到以下的關鍵詞:「なろう系 幼稚」(成為系 幼稚),「なろう系 気持ち悪い」(成為系 噁心)。而如此感想的背後成因,或許以下關鍵詞能夠解釋一二:「なろう系 承認欲求」,搜尋者們似乎共同覺得,「成為系」是些渴求別人看得起自己,並以此為主題的幼稚作品。
而更有趣的是,據日本文學教授兼評論家大橘崇行的分析,當初《無職轉生》這類「成為系」小說的崛起,卻是衝著當年網絡小說中流行的「我超強」題材而來。「俺TUEEE」可譯為「我超強」,意思是主角擁有超強能力,因此能夠在故事中輕鬆大殺四方的作品,華文圈最接近的用語大概是龍傲天。如此的題材在零零年代前後相當流行(作者以《刀劍神域》為例),而《無職轉生》則是有意識地顛覆這一創作傾向,反倒讓主角轉生到異世界之後也要經歷挫折,繼而成長。作者以《無職轉生》及《轉生成蜘蛛又怎樣!》為例,個人則覺得可以再加上《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長月達平本身也和不講理不求人惺惺相惜。
沿用同一媒介上流行的題材,卻在目標受眾熟悉的主題中加入變化,藉此為受眾帶來驚喜以搏取人氣,原本就是流行創作中常用的技法。在倚賴標籤系統,讀者習慣透過標籤尋找題材熟悉的作品然後閱讀的網絡小說平台上,如此的創作方法就更顯得有用且必須。這裡點出《無職轉生》的誕生脈絡,並非想二分有些「成為系」小說是幼稚的,而《無職轉生》就很「成熟」,而是想以此進入本文最重要的討論 — 那麼,為何要寫在異世界中讓轉生的主角一步步成長的故事呢?成長本身有很重要嗎?
自「成為系」以及異世界題材走入主流視野,自然就會有論者開始分析這類作品的時代意義。最直截了當的解釋,自然就是指出讀者(有時還要加上「年青」兩字)對當今世道感到無力,對社會絕望(主要在於無法向上流動),於是需要代入到異世界轉生作品,以此為之逃逸云云。如此的論斷很難說是錯的,但我想日本都已經失落了二三十年了,再重覆這種「社會有病,需要逃避」的論述實在沒有多大意思。流行文化會反映其時代面目近乎必然,問題是,作者們用了何種技法,去反映不斷變更的時代面貌呢?
日本評論家宇野常寬在2008年發表其代表作《零零年代的想像力》,書中著名的論述之一為「碇真嗣無法阻擋夜神月」,《新世紀福音戰士》的碇真嗣所代表的為家裡蹲,而《死亡筆記》的夜神月則代表「決斷主義」。宇野常寬在文中特地提到碇真嗣與家裡蹲,相對的是過去評論家以此作品及其現象所論述的「1995年的『過去的想像力』」,主要針對的是東浩紀與其論著《動物化的後現代》。本文想集中討論的,是後者那由宇野常寬提出的,屬於「現代的想像力」的「決斷主義」(順帶一提,以宇野常寬的觀點再看庵野秀明向「EVA」系列「道別」的《福音戰士新劇場版:終》,對讀其「終結」此一系列的方法,也是別有一番趣味)。
宇野常寬在書中指出,自2001年的世界大勢改變(例如911事件),以及日本迎來小泉純一郎出任首相,及其推行的新自由主義式改革後,社會就開始瀰漫「生存感」,迎來「不努力生存下去的話就會被殺掉」、「家裡蹲去逃避不再有用」的危機感,人人皆要投入無法逃避的「生存遊戲」 — 宇野常寬在此列舉《大逃殺》,作為流行文化回應當代現象的先驅。
前文提到的「決斷主義」,就是來自這種「必須做甚麼以在生存遊戲中活下去」的危機感。宇野常寬在全書的第一章,作為問題設定的這一部份寫道,若我們要阻止夜神月,及其背後的「決斷主義」,當碇真嗣那種「逃避、甚麼都不做」的態度不再是選擇之際,究竟如何才辦得到呢?如此困難而無法迴避的課題,就是當時日本評論沒有回應,因而缺失的部份。
回到《無職轉生》。既然有「生存遊戲」,那就自然有勝者與敗者,而《無職轉生》的男主角,也是此遊戲的敗者一員,34歲的人生只能「社會性死亡」。《無職轉生》的故事意識到「決斷主義」的時代性,但作者面對這一高牆,也提不出推翻這幅高牆的答案,當然他也沒有推翻的責任。作者作為回應,是給予了「轉生」這個選項 — 不為別的,就只為再給他們一次機會。轉生後的異世界其實是另一意義的「生存遊戲」,當然這裡的「生存」是字面意義上的生死攸關。作者沒打算寫一個對主角,以及讀者們完全無關的世界,而是想溫柔地告訴我們,成長依然可能,世界殘酷也不全是你的錯,而重點是,你有站起來,重新開始,再走一趟的決心嗎?
面對「欺負保羅」的指責,因而再次陷入創傷的魯迪烏斯,最後在同伴的安慰與幫助下,最終得以與保羅和好,與自己的過去和解,也成為了一個更樂意去幫助他人的冒險者。成長也落在故事中其他角色之上 — 保羅努力學會成為一個更成熟的父親、洛琪希學懂接受原生家庭的溫柔、愛莉絲在動畫的最後讓自己長大,在傷痛中努力成為能夠自力更生、獨當一面的冒險者…不只是34歲的原家裡蹲,每個人在異世界中,也有機會「拿出真本事」,努力活得更好。
因此若要總結《無職轉生》,我會說,這是個關於成長的故事,也是反映時代,並因此顯得溫柔的故事。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