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長度接近 90 分鐘的《【我推的孩子】》動畫版第一集,其中有一句台詞讓我印象特別深刻。劇情是這樣的:有天愛回家的時候,不經意聽到阿庫亞與露比正在談論自己的身世 — 究竟自己父親是誰。就在阿庫亞為此一話題而感到心情沉重之際,露比倒是表現得一派輕鬆,斬釘截鐵地這樣說道:
「一定是處女懷胎啦,男人甚麼的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然後鏡頭就轉向了愛,畫面中的她露出了一臉擔心的表情。事後她如此總結:「他們得出了一個奇怪的結論,我覺得這樣不太好」,並以此為理由詢問二人的生父要不要現身,見見她們的孩子。而接下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愛的這一通電話,成為了一切悲劇的開端。
這一段劇情所採用的演出手法很巧妙。「處女懷胎」這句對白本身很幽默,明顯是拿「偶像不可與異性交往」與「粉絲會在腦海中自動替偶像過濾掉『不符偶像的事物』」這些偶像潛規則與粉絲潛意識開玩笑。但編導在演繹這段對白的時候,卻刻意抽走搞笑的演出方式 — 猶其對比前段兩個孩子打御宅藝,以及「愛舔小蘇打粉的天才童星」的橋段,這一幕就更顯得刻意平鋪直述。對白聽在觀眾耳裡有著幽默的弦外之音,但畫面中卻絲毫歡樂的氣氛也沒有,暗示著後來急轉直下的故事發展。
將心愛的偶像想像成「處女懷胎」,是為了保護偶像而設的潛意識防衛,讓偶像永遠都能成為自己所心儀的,純潔而聖潔的偶像。結果這一句話諷刺地,永遠地保護了作為偶像的愛,卻保護不了愛自身。以露比的無心之言為契機,愛將自己的住址交予二人的父生,結果為自己招致殺機。被狂粉刺殺後,殉道的愛成為了永遠的聖人,永遠的偶像,但真實的愛卻只能在孩子的目送下死去。偶像駕崩,偶像萬歲(The idol is dead, long live the idol)。
但偶像(アイドル)沒有了愛(アイ),就是少了一半,終究是殘缺的。面對無愛又殘缺的世界,留下來的人們該如何面對、如何活下去?這就是動畫第一集完結後,《【我推的孩子】》正式展開的故事。但如此的故事還在述說,所以這篇文章就先談別的 — 就來繼續討論一下「處女懷胎」這個話題好了。
將愛想像成「處女懷胎」,實際上就是把作為偶像的愛比作瑪利亞,也就是根據聖經記載,以童貞女之身受聖靈感孕,並誕下基督耶穌的那一位女性。天主教相信瑪利亞並無玷染原罪,稱瑪利亞為「天主之母」(中文又譯「聖母」)並加以致敬。為《【我推的孩子】》寫片頭曲的 Ayase 沒有放過原作此一宗教式的譬喻,也在〈偶像〉一曲寫下如此歌詞:「歌唱跳舞的我是瑪利亞」(歌い踊り舞う私はマリア)。
事實上在日本的偶像文化圈子中,有不少用語本身就是挪用源自宗教的辭彙。例如動畫第一集就有出現過的「傳教活動」,就是以宣教借代將偶像推薦予他人的行為。同類用語還包括將偶像精品拿出來拍照的行徑稱為「築祭壇」、對偶像的舉止或偶像本身發出「尊」的讚嘆(日語為「尊い」,有尊貴及崇高之意,古時用作形容神明及上流人士)等。當然不可忽略的還有偶像這一詞彙本身 — 除了解作「受欽佩和尊敬的對象」外,亦可解作「宗教中人們對著祈禱的畫像和物品」。
至於出現在作品名字中的「推」,這個詞彙本身並沒有宗教式的源流,但筆者認為這一命名所蘊含的意義,倒是為粉絲追隨偶像的行為賦予了「宗教式」的解讀空間。「推」(推し)這一名詞本身有推薦之意,後來引伸為該人最喜愛及最支持的人或事物。「推」這個術語最先在偶像文化圈子中被使用,後來遂漸在動畫、漫畫以及 VTuber 社群中也流行起來,針對對象也由原本只限於真人偶像,逐漸演變成後來也包括二次元角色。按照上述邏輯,作品的名字《【我推的孩子】》,就動畫目前的劇情來看,暫可理解為「愛的孩子」。假設「我推」的「我」為阿庫亞與露比,他們的「推」就自然是愛,所以「我推的孩子」亦應解作「愛的孩子」。
「推」這個詞語,現在已經廣被流行文化所認知並吸吶。2021 年,「推活」 (推し活,意指「生活中以各種方式和活動支持自己的『推』」)一詞在日本成為了流行語,「推」的對象也再度推而廣之,演變成任何的人或事物皆可代入其中。同年 2 月,「推」一詞也在文藝界中現身,宇佐見鈴憑《推,燃燒》(台譯《本命,燃燒》)一作,奪得第 164 回芥川賞。相對於大眾媒體將「推」一詞定義得乾淨而無害,宇佐見鈴的《推,燃燒》則將「推」的尖銳一面加以展現 — 故事中主角的「推」被「炎上」,但「推」彷彿毫不在意,肆意延燒身邊的人與事,將其所屬團體與支持他的粉絲一併拖進深淵。如斯境況下,將「推」當做生命意義,以及活下去的動力的粉絲本人,又該如何自處?
普羅大眾與文學作家對「推」一詞的理解,有一點是共通的,就是同樣認為「推」不等同於「喜歡」,兩者不可交替使用。根據讀賣廣告社於 2021 年 11 月所作的調查,有 43% 受訪者認為「推」與「喜歡」在詞義上有所不同,其中「推」一詞還包括特有的情感,例如「培育」及「貢獻」。至於宇佐見鈴則在《推,燃燒》的開首,為「推」下了如此定義:
「與『迷戀』、『追求』、『親衛隊』等詞彙,在語感上略為不同。精神層面的涵義上,是粉絲生存的糧食,也是無法取代的執著與熱情,甚至深植於生活之中。」
有共通也同時有差異。宇佐見鈴對「推」所下的這一定義,也點出在大眾流行文化下,「推」所被忽略的面目。根據博報堂 DY 傳媒夥伴於 2021 年 12 月發表的研究,「推」一詞的流行度在肺炎疫情爆發後急遽上升,並在 2021 年年中達至頂點。研究員認為,在疫情將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轉往線上的情況下,「自身的『推』」就成為了其中一個容易展開對話的話題,故此開始被大幅度使用,而這就是為什麼「推」一詞會突然在大眾文化流行起來的原因。相對於大眾文化著重「群體」這一面向,宇佐見鈴的《推,燃燒》雖然也有觸及粉絲交流這一環,但更著重的是「推」如何影響自身,更多著墨的是「個人」的面向。如同引文所言,「推」是生存之糧,並且深植生活,是無可取代的執著與熱情,全都是獨一無二的個人體會,註定無法全然與他人解明,更遑論共享。將「推」與「親衛隊」文化區分,亦點明「推」更著重個人,而非集體 — 同時與源於歐美文化研究的粉絲行動主義(fan activism)作出區分。
回到《【我推的孩子】》。赤坂明與橫槍萌果筆下的「推」,與宇佐見鈴的「推」一樣,同樣集中描寫「推」如何成為了粉絲的生命之糧,及何以無可取代 — 推改變了追隨者的人生,成為追隨者視角中的「神聖存在」,露比如是、阿庫亞如是,就連在最後刺殺了愛的狂粉也如是。對露比而言,在舞台上閃閃發亮的愛是彌賽亞,是救世主,是生出來就註定跌倒的她,在病床上軟弱無力之際,唯一能夠憧憬的存在,是讓她能再努力一點,試著活下去的光芒。把如此一切看在眼內的阿庫亞,則理性認知「偶像即謊言」,領悟「偶像的粉絲即是想要被高明的謊言所欺騙的人」,並願意為著當時見證過的光茫,繼續追隨偶像,就算深知偶像正在以謊言化身為瑪利亞。而自認被愛所背叛的狂粉,則比任何人更早開始將愛當成上帝般的存在,亦因此在得知愛所隱藏的秘密後,才更加無法接受「上帝已死」的事實,最終親手手刃自己所愛著,也愛著自己的存在。
動畫《【我推的孩子】》的第一集末段,被刀刺傷的愛倚在透光的玻璃門上,終於能夠脫下謊言,以真實的言語向孩子訴說愛意,以此作為告別。在這神聖的光景下,愛彷彿在最後為自己帶來了救贖。基督的血能夠為人類帶來救贖,偶像的血則帶來了悲傷與憤恨。故此在上帝已死,偶像也已死的世界裡,《【我推的孩子】》開展了復仇的新章,而這就是接下來的故事了。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