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動畫《86-不存在的戰區-》的世界裡,「戰爭就像一場遊戲」不再是比喻,幾乎就是事實。
共和國的指揮官若要參與戰鬥,並不需要親身走到戰場。她們只需走進指揮室,就能遙距操縱自己的部隊,與敵國交戰,沒有一絲戰爭的硝煙,會飄進距離戰場千里外的鐵幕之內。也難怪故事裡的角色會這樣形容如此的戰鬥 — 「人道且先進」。
共和國的戰鬥確是先進無比。指揮官們所走進的「管制室」 — 這是故事中對指揮室的正式稱呼 — 看起來還比較像一個讓電競選手專心作賽的房間。漆黑的燈光與舒適的座椅,都讓指揮官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巨大的螢幕上。螢幕沒有播放實時的戰鬥影像,而是只會把部隊的行進、與敵人交戰的動向,在地圖上以標記形式呈現。旁邊的螢幕顯示著隊員的狀態,畫面上只有名字與數值,生存與死亡以黑白交替呈現。死了一個人,也不過是列表之上少了一欄資訊,僅此而已。
而這場遊戲般的戰鬥,也的確十分「人道」。共和國的戰鬥對象,實質上是敵國殘留下來的無人兵器系統。這些戰鬥機器在兩年後就會自動消滅,換言之共和國只要撐過這段時間就能「破關」,完成遊戲。至於共和國軍人所指揮的部隊,也全都是「自律式無人機」,一切彷彿只是機器與機器之間的戰鬥,猶如即時戰略遊戲。
然而諷刺的是,替共和國戰鬥的「自律」運作「無人機」,實際上卻有活生生的人們,在其中拚死與敵人搏鬥。在戰爭的例外狀態下,共和國政府頒布戰爭法,剝奪非白系人種的市民權,在1至85區的國土以外另立第86區,並將非白系種的人們全都掃到這一角落,自此成為名叫「86」的非人存在。既然86並非為人,那麼搭載他們去戰鬥的機體,就應當被叫作「無人機」。既然86並非為人,那麼戰場上的損耗,也自然變成「無人死傷」。這也是為什麼在共和國的軍隊裡,指揮官的戰鬥實質叫作「管制」,而她們的職位正名為「指揮管制官」,讀作Handler — 也就是馴獸師。在戰時體制下,「非人化」被發揮至極致。
在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裡,「無人機」這一命名方式,早已被不少論者警告,這種技術性的修辭或會令操縱者失卻自己正在操作兵器的自覺,對戰爭倫理可能造成極大衝擊。《86-不存在的戰區-》的想像力則更加大膽,直接將戰爭狀態下經常出現的非人化,不再停留於現實世界中用作渲染對敵人仇恨的手段,而是套用屬於「己方」的戰鬥人員之上 — 當人的倫理被徹底架空之際,如此的戰爭,又將會呈現何種面貌?
這就是為什麼共和國的戰爭如此像遊戲的原因。還要是一場兒戲至極,無人認真「遊玩」的遊戲。共和國的軍隊本部每天都是男人們買醉的派對場地,連電競比賽都要比如斯模樣的「戰鬥」來得專業。「無人死傷」的戰爭捷報與天氣報告並置宣佈,國家的宣傳機器每日向國民植入戰爭彷彿不存在,無人需要在意、無人需要負責的意識。非人化操作腐敗到極致,連位於戰爭前線的軍官也會自我洗腦,無視有人正在戰鬥,有人正在死亡的事實。「86可以替換,但共和國軍人可不一樣」、「86區的蠢豬」,如此的差別言語,就是軍官們日常掛在口邊的說辭。
《86-不存在的戰區-》的女主角蕾娜,是軍隊中少數仍將86當作人類看待,並嘗試在體制中捍衛對方權利的人。為何如此?因為小時候的她,曾親身在戰場上,見證過其中人們的生死,而她更是被86的軍人所救,最終才得以拾回性命。烙在瞳孔上的身影,讓她自此都不再被欺騙,不再被蒙蔽,能夠堅守「86是人」的事實。對抗非人化的方法,就是拋棄旁觀,堅持「在場」,與戰爭中的人們共同進退 — 這是貫穿整部動畫的主題。
將非白系種的人們排除到1至85區以外,讓其「成為」86,就是將對方從視線內徹底移除的一種行徑。而蕾娜在故事裡所做的,就是透過持續的對話,將對方重新置於視線之內,並以溝通還原對方的面貌,最終才能夠真正地將對方視為獨立個體,當成人去看待。要對抗非人化,故事告訴我們,對個體有深入認識,建立帶有感情的關係,是至關重要的一步。
而《86-不存在的戰區-》的故事也並不天真,從不認為溝通與博愛就是解決一切的靈藥 — 溝通可以無效,愛與同情也需要實際行動才能夠挽救生命。正如蕾娜為了拯救下屬性命,不惜向好友因過去曾對86見死不救而有的創傷著手,情感勒索對方與自己一同違背軍命,擅自動用迎擊砲擊退敵軍;她甚至甘冒失明風險,也要與下屬共享視覺,只為確保砲彈有確實擊中對方。這時候的蕾娜,終於能夠脫離旁觀者之列,在場與同胞共同戰鬥。蕾娜的戰鬥,就是用盡一切可行的手段,為此變成惡魔也在所不惜。
動畫前半段中,蕾娜帶領小隊越過九死一生的戰場,最終讓麾下的86們得以脫離共和國管制,獲得自由的一幕,讓我聯想起聖經中《出埃及記》的故事 — 當然是沒有上帝的版本。蕾娜並非先知,沒有神蹟加持,只能隻身對抗共和國體制的非人化暴力,以行動疾呼「容我的百姓去」。天降的炮彈如同在以色列人面前一分為二的紅海,終讓先鋒戰隊的人們得以脫離暴政,踏上自由的旅途。旅途的終點有沒有應許之地,沒有人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曠野的試煉終將臨到,考問他們最重要的問題 — 若果不再是86,那麼,我們是誰?
小隊的人們最後沒有到達流奶與蜜之地,而是從共和國走到了另一個實行共和制的聯邦國家。而最終他們也決定放棄聯邦的庇護,自願從軍,再次踏上與帝國機器搏鬥的戰場。為何他們即使被嘲笑、被怒斥為「戰鬥到腦子壞掉的86」,還仍然堅持要作戰下去呢?
有時候,當我們為一些事物尋找定義,往往會先從其「不是甚麼」而著手。被非人化,被約化為「86」這個數字的他們,由始至終都知道自己不是共和國的人 — 意思是,自己不是那種會將他人眨為渣滓的人渣。正當共和國將非我族類全然簡化為非人之際,戰場上的86們,卻反倒理解人類每個個體都存在差異,從不應當一概而論。如同蕾娜問他們會不會仇恨共和國人的時候,其中有人如此回答:白系種並非全都是壞人,正如86也不一定都是好人一樣。
被壓迫者與壓迫者劃清界線,拒絕進行二分的非人化,拒絕成為如對方一樣的人渣,是他們確立自己身份的第一步。知道自己不是甚麼以後,接下來就要找出自己是甚麼 — 而他們的答案,是要從戰鬥中得到榮譽。先鋒戰隊隊長辛,有著名為「送葬者」的代號,是因為他決意要帶著死去的同伴踰越戰場,讓逝者的名字得以被留下,以及記住。背後的意義,就是讓每一個戰死的同胞,最終都能夠被還原為一個又一個的人。
共和國將非白系種的他們貶為86,實際意義就是找人當代罪羔羊,代替自己上戰場打仗。而86找回自己的價值,找回自己是誰的方法,就是反轉戰鬥的意義 — 當白種人對戰鬥避之則吉,他們就擁抱戰鬥,並從中找到屬於自己的榮譽。戰鬥有著自我賦權的意義,不代表戰爭本身就很有意義。但人要從荒謬的世界中找到意義,從來就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動畫《86-不存在的戰區-》的故事到最後,共和國最終在敵國大軍的壓境之下不堪一撃,終究滅亡,唯有一直堅持戰鬥的蕾娜能夠活下來,輾轉下終於能夠在戰場上與辛,以及隊員們相見。他們由意志上的同在,終於能夠實然地,在戰場上同在。戰爭尚未完結,他們只能夠如同當年的以色列人,在應許地的對岸,聽著先知最後的訓示:
「我今日呼天喚地向你作見證,我將生死禍福陳明在你面前,所以你要揀選生命,使你和你的後裔都得存活。」
在生死禍福之間,唯有戰鬥下去,才能以人的身份存活下去。
原文刊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