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故事的最後,《我想吃掉你的胰臟》的女主角櫻良,始終沒有承認自己正與男主角春樹處於一段戀愛的關係。「我們只是好朋友而已」,當櫻良第一次被問到為什麼她會跟春樹一起去玩的時候,她是這樣回答的。「想和不是戀人也不喜歡的男生,做不該做的事情」,在那二人獨處的房間裡,櫻良從後擁著春樹,以矛盾的言語如此描述兩人的關係。「我們之間的關係,並不是戀情、友情這種平凡的東西」,在櫻良留給春樹的遺書裡,她為兩人的關係留下了這樣的總結。
為什麼由始至終,櫻良一直不願承認對方為自己的戀人,給予對方應有的名份呢?明明兩人做盡了情侶會做的事情,亦兩情相悅,甚至櫻良在遺書中也承認,她曾無數次地想像自己正和春樹談戀愛,內心亦一直悸動不已。為何儘管如此,她還是要用上「我們之間的關係才不是這種平凡的東西」這種彆扭的說法,去代替、逃避「戀愛」兩字呢?
對於上述的疑問,櫻良的遺書以稍為迂回的方式,寫下了她的答案。「你知道我終究會離去,害怕著與我成為朋友或戀人」,櫻良觀察到春樹從來不願直呼自己的名字,從而得出了如此的猜想。這句話的傾訴對象固然是春樹,但我覺得也同時可以看作櫻良隱晦的自白:她不願讓對方成為自己的戀人,是因為她也害怕,自己很快就要離對方而去。
櫻良這個活潑、充滿行動力,貌似從不介意別人目光的女孩,其實也有著體貼別人,總是顧慮別人感受的一面。她沒有向身邊的人告訴自己所患的病,一方面當然是希望自己的「日常」不要被「真相」所侵擾,而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自己所愛的人不要為此而哀傷和煩惱。就算是已經知悉自己正患病的春樹也好,櫻良仍一直對他隱瞞自己的病情,以及自己對死亡的恐懼。若不是打開了櫻良的背包,看到其中塞滿了藥物,春樹不會知道死亡原來一直如影隨形地跟隨著她。若不是翻開了櫻良的日記,春樹也不會知道,原來對方帶自己去看煙花的時候,她的壽命己經再縮減一半了。櫻良燦爛的笑容背後,其實一直埋藏著不願讓別人看見的不安與軟弱。
既然知道櫻良是個如此顧念別人的女孩,那我們就可以猜得到,她不願和春樹成為戀人的真正理由。名為戀人的關係意味著甚麼?套用櫻良的好友恭子的說法,這樣的關係同時包含了責任;套用櫻良在遺書中留下的文句,愛則代表在對方心裡留下重要的位置。櫻良明知自己即將撒手人寰,很快要離眾人而去,自然不願意將如此沉重的束縛,加諸於任何人身上。
因此,櫻良無法真正地「愛上」春樹,也無法給予對方應有的名份。櫻良在寫給春樹的遺書裡,念茲在茲地重覆兩人的關係不可以用「隨處可見的詞語」來形容,亦詳細寫道她如何在兩人共處的時光裡,認識到春樹其實是個比他自己想像中還要厲害的人。櫻良寫了這麼多,其實想要表達的,也許就是這樣的涵意:你就不要把我愛作戀人,甚至是朋友好了。不要為自己留下如此沉重的枷鎖吧!把這段愉快的時光,當成是一個重新認識自己的機會,然後好好活下去吧。
我們一方面知道櫻良是個如此善良的女孩,但另一方面也難免會有這樣的疑問:既然她這麼害怕戀愛關係會為他人留下影響,那麼,她為什麼還要偏偏找上春樹,展開一段如此曖昧的關係呢?對此,故事所留下的說法是這樣的:始終櫻良也是平凡、普通的女高中生,就算明知自己將要死去,但始終無法壓抑對戀愛的渴望。如同她在日記中寫道:「想要和不是戀人的男孩子做不可以做的事情。」
在那被夕陽包圍的沙灘上,櫻良首次向春樹吐露自己的心聲,提到自己想要有一個能同時給予她「日常」與「真相」的人,陪伴自己身旁。同時她也提到,在這個最後的夏天裡,她還是想嚐到戀愛的滋味。「簡而言之,你還有想要找個戀人的想法吧?」,春樹以這樣的疑問作為回應 — 其中「還有」兩字著實是可圈可點。櫻良最終沒有正面回答春樹的問題,但那句「那你會為我做些甚麼嗎」的反問,就已經把她心底裡的渴望都說穿了。
無法再抑壓自己的情感的櫻良,最後還是展開了那「屬於夏天的戀愛冒險」,也就是和眼前這位「不是戀人的男孩子」,做著「不該做的事情」。就算無法承認對方為戀人,但只要用各種的藉口,和他過著與戀人無異的生活的話,那不就兩全其美了嗎?在酒店房間裡的那一夜,櫻良首次嚐到那「如同愛情」的美好,也讓她已經無法自拔。結果往後她在自己的房間裡,忍不住對春樹作出試探,真的把那「不該做的事情」做了出來。兩人的關係差點因此而引火自焚,若不是櫻良的前男朋友突然前來找碴,讓兩人隨後有了下台階的話,她們之間的關係可能就真的會因此而告終了(不得不說,這段劇情的斧鑿實在太過明顯,也寫得有點狗血)。
經歷了如此的波折後,她們似乎找到了兩人關係的重心,以及描述這段關係的最好說法 — 她們並非戀人,而是「心靈相通」,互相重視的兩人。於是,櫻良和春樹最終能夠相擁,而當中再沒有尷尬。若果兩人能一起繼續相處下去,春樹能夠再陪伴櫻良多一陣子的話,或許兩人的關係還會繼續發展下去吧。可惜隨著櫻良在路上被殺以後,一切都已經化成泡影。這也正正是作者選擇以此為故事收尾的原因 — 櫻良所患的病或許奪走了二人成為戀人的機會,但始終還是為兩人留下了能夠溫柔共處的甜蜜時光。唯有這場殘酷的隨機殺人事件,才能把兩人之間的可能性全部奪走,讓故事以真正殘忍的方式作結。
在整個《我想吃掉你的胰臟》的故事裡,我覺得最有趣的,是它對劇中那份「沒有名份的關係」的詮釋。在許多同類型的作品裡,若果男女主角最終無法得到擁有名份的愛的話,我們一般會視之為悲劇收場,會覺得是一個讓人惋惜的結局。但這套作品卻提出恰好相反的想法 — 正因為男女主角之間的愛「沒有名份」,才反而讓愛得以存在。亡者得到了原本不可能擁有的愛,並將之視為寶物收藏在心底裡;而活著的人也能更自由地,帶著美好的回憶積極地活下去。「沒有名份的關係」,在這個故事裡成為了祝福,以及救贖。